有人将一缕青丝交付在自己手中。听到近在咫尺的声音:“愿你,还肯将此缕发,同她相葬。”
窦归荑握紧了这缕发,感受到他指尖的滚烫,这才知他一直发着高烧。
“耿大人。”白汀眉头微蹙。
“阿筝。”耿峣喃喃,“从始至终,竟是我错。”
十年前,她为之卸盔褪甲,明镜台前红妆金钿。他始终信一切不过是在耿家的步步算计里,他欠她的,日后必当千百倍还之。
他挥刀溅血,将窦氏屠戮荒野的那一天,连山丘下潺潺的溪流也染红。
可这满手的罪孽,究竟为谁而担。
一把利刃穿窗而过,穿过左父的头颅,溅血于墙。窦归荑未能来得及说一言,便被行夜拦腰抱起,从屋子另一侧飞驰而过。
白汀也负了伤,耿峣更是不用多说。
此情此景,与其活四人,不若活两人。
但行夜在林间飞跃,身后却有窸窣的脚步不绝相随。一脚蹬于软枝,借力腾然高起于林,行夜回顾俯瞰,轻清晰地看到身后有八人。
也许,更多。
不可能。
他们的目的是杀耿峣,为何会来追他和窦归荑。
行夜心头一惊。
难道,难道说他们的目的是——
行夜将窦归荑转而于背,嘱咐道:“抱紧我,闭上眼,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害怕。哪怕我死了,你也必须逃,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明白吗。”
“什么……什么意思……”窦归荑只感觉到身后迫人的寒意,手中还紧紧攥着耿峣的那一缕头发,双臂扣着行夜的脖子大气也不敢喘。
除非他死。
否则,绝不能让窦归荑,落到刘庆的手中。
“你必须活下去。郡主,你必须活下去。”行夜此时此刻,才深感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为何要听信白汀一面之词来到温县,为何要插手窦南筝之事,为何……终究会走到了这一步。
窦归荑感觉到抱着自己手臂的那一只手,越攥越紧。
“郡主。臣下,有一事相求。”寂静了一会,行夜一边在枝桠间跳跃着躲避着身后的追踪,却奈何尾随声愈加近了。
“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以陛下为优先考虑。请你……不要做出危及他的选择。请你哪怕抛却一切,也要保护皇帝陛下!”
猛地往右一闪,险险地躲过一把寸许的淬毒暗器。
极速的风刮着她的面颊,让她生疼。
“当年手刃你窦家的,是耿氏。当年你坠崖后,先寻到你的,是陛下。他手中握着立你为后的圣旨,却将你藏起,因为在窦氏颓败后,他无把握护住登上后位的你。在相守与你的性命之间,陛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她的眼眸,缓缓睁大。
云开雾散,原本漆黑得不见五指的树林中,照射入一缕幽静的月光。
月光映入女孩的眼底,像是纯白的雪,又似潋滟的湖。
“我将这一切告知你,是对陛下的背叛,亦是守护。如今走投无路,我愿意赌这最后一把,就赌你窦归荑,胸膛里的这颗心……”
“你……”
“请你不要毁了陛下!”
猛地一顿,行夜在一根枝桠上重重压下,随即迅速跳起。
啪嗒。
窦归荑愣了许久,擦去滴在自己脸上的那滴血,愣愣地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耳侧,不知何时被暗器刮破。
“他是一位好皇帝,他是大汉朝的未来。可你……对于他而言,太过重要了……”
行夜用尽浑身的力气,抱着窦归荑,不断地前行着。
“清河王的人想要你,必然是他们知道了陛下的心意,他们想以你,为斩杀陛下的刀。”
薄云挡月,夜空中晕出一圈七彩的光圈。
九年前河边,捧着花灯的她回眸望着夜色下的少年,他温柔的笑意近在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大婚当日,缓缓揭开她红盖头时,那错愕而深邃的眼眸。
——是你。
牢狱中,跪拜之下紧紧扣住她的脚踝。
——你不是说,信我吗。
泪水缓缓的积满的眼眶。
是啊,我说过的,我说过的……
无论何时,我都会信你。无论何地,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究竟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我,没有那么相信你了。
是从邓骘告诉我,你并非我亲族之时。还是行夜同我说,你杀了我父亲时。亦或者,看到那高悬的头颅下你的身影时。
为什么……我会开始不相信你了。
一开始,明明……明明是那么相信的。
第一道裂缝,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割出的。那是信任的裂缝,亦是……她心口的伤疤。她对他的信任支离破碎每一刻,亦是她的心挨着千刀万剐时。
“我……明白了。”她哽咽着的声音中,满是颤抖,“我……知道了……”
“他是一位君王……原本他所做的任何选择,我都不能苛责。因为他是君王。”窦归荑垂下眼眸,“无论他是要丢掉在他看来或许堪称愚昧的怜悯心,本性,亦或者善恶观。都无法苛责,因为他不过是选择去当一个真正的君王。”
他成为了真正的君王,便不该再是她的表皇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他的心中,还有保存有绝对不能舍弃的东西。
“陛下,之所以是我们至死效忠的陛下,便是因为他和至今皇族内许多的人都不同……譬如清河王刘庆。”行夜汗水湿透了衣襟,呼吸声也渐渐重了起来,“刘庆生性阴蛰,城府极深,深谙弄权之道……但是陛下不一样。他同样知晓这弄权之术,但他的心里,是有光芒的……”
“你能明白我说的吗,郡主大人?”行夜咬紧了牙关。
耳侧的伤口处,毒已经渐渐蔓延开来。
“帝王之心中,能永远存着那样的光芒,便是整个天下的希望。这是清河王刘庆……永远也不能带给全天下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