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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跃,一踏一跳,飞驰在人烟稀少的郊外的影子,快得就像一道骤然劈落于地的闪电。脚尖偶尔点着灌木和树丛的枝头,没有支点的时候就踏地疾跑。一次次掠过游荡在荒郊野岭的落单猎户、行脚商人、流浪者或结伴的山贼的身边,前冲的影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图,反而更加提升速度,在旁人的眼里还来不及看清,就瞬间没了踪迹,徒留下一阵阵惊愕僵在脸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阿尔斐杰洛完全依靠“幻影”在旷野上高速狂奔,踏着疾风,宛若流星一般风驰电掣地冲入愈渐暗沉的天色里。
中间走了几次弯路,终于在日落前的黄昏抵达心目中的小镇。一轮暗红的太阳挂在天边,以慢到难以觉察的速度沉落天际,周边的云霞被落日的红晕染得艳丽异常,仿佛要当空渗出血来。阿尔斐杰洛对这里的印象已经很淡薄了。毕竟只来过一次,还分别了三年有余。不过规模过小的这个镇子,一眼就能望尽其内部格局。镇上的建筑物普遍都修得不高,脏得跟破布条一样的旅店的旗帜迎风飘来飘去,在空中打了个结,时断时续地呼出老人喘息般的残破声音,一下子就能被注意到。
理了理赶路时被风吹得凌乱无比的头发和衣服,收拾得一丝不苟了以后,阿尔斐杰洛的脚步停在了简陋的旅店半开的木门前。这家二层楼的旅店,是此镇唯一能给外来的旅客提供住处的地方,所有从周边大城市途经这里的人都只能在此下榻,房间自然有限,极为抢手。然而阿尔斐杰洛却没有急着进去订一间房。他转头望着四周,紫瞳眼底的目光警觉而严肃。
在他离小镇起码好几百米路的时候,就有一股陌生的魔力气息,撞入了他过于敏感的感知圈,点起了他想要探求的兴趣。
镇子实在太小,只有一条较宽的主干道。顺着马粪的臭味,阿尔斐杰洛轻易就找到了建立在泥泞小道旁的马棚。养马人是个身材枯瘦的高个子,好像比三年前老了点,正拿着毛刷给一匹黑马梳理背上的毛。阿尔斐杰洛和苏洛曾买过这家伙的两匹马。但是促使他向马棚靠近的并不是值得怀念的买马经历。魔力的源头就在那里。
隔着小道,阿尔斐杰洛启用增加视力的魔法,观察站在养马人身边的那个男人。
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有着南欧人典型的黑棕色卷发,以及和周围人相比略微黝深的肤色,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晒黑的。他的身型矮小但精壮,五官轮廓分明,下颚中间有条小沟,把下巴分成了两半。眸色偏浅,在夕阳的映衬下显示为浅金褐,但眸光异常深邃。男人单腿支起,背靠马棚右侧的木头支柱,时不时地歪头和正在干活的马主讲两句话,说到开心处就哈哈大笑,笑容爽朗而又甜腻,牵扯出右嘴角的酒窝。尽管和马主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男人的眼神却几番游移到不远处凝视着自己的阿尔斐杰洛身上偷瞄他,眯成弧形的浅金褐色的眼睛好像在对他微笑。
那家伙也注意到我了,也许我该会会他。阿尔斐杰洛打定了主意,朝马棚迈出脚步。他走得极慢,步子很小,好像在给男人创造脱身的时间。而男人果真如他所料,和马主停止闲聊,挥手告别后走开了。步子移动的方向恰好是跟阿尔斐杰洛相向而行。二人于小路中间相会。
“你一直在看我,”阿尔斐杰洛不做任何遮掩,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有见过你吗?”
“我很确定,你我不曾相识。但我必须指出,你之所以知道我在看你,恰恰说明你也在看我。甚至比我看你更早。”
男人微笑地说着无比饶舌的话语,嘴边甜腻的笑容丝毫不减,给人一种温暖胜过天边的残阳的感觉。他说话带点口音,不过阿尔斐杰洛听得并不费力。让他感到疑惑的是男人的回答。
阿尔斐杰洛皱眉思索,刚想回应,男人突然张嘴,语调亲切。
“不过,我听说过你。”
……难道他认出来我是昔日名动一方的红枫叶剧院的演员了?阿尔斐杰洛心里有点发虚,但表面仍伪装得非常到位。“何等荣幸。”他谦逊地笑笑。专心地看着男人的眼神,突显出他倾耳恭听的状态。
“我叫费里切,是个术士。”意外地,这男人不再打哑谜,落落大方地自报家门,“第二等级的。”
阿尔斐杰洛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他一番,几个人的形象随即浮现在脑海里。
眼前的男人,魔力比位列第二等级末尾的德隆高出太多,不过拿龙术士做参照物相比,还是要差了一截。当年阿尔斐杰洛曾在自己的受封仪式中,不动声色地将所有到场的龙术士的魔力都读取了一遍,得出结论,最差的是亚撒。这个叫费里切的男人的魔力比亚撒略逊一筹,可算是第二等级术士中的翘楚。
“你也受雇于卡塔特?”阿尔斐杰洛眯眼盯着他瞧。
费里切马上就理解了这句问话的含义,没有任何避讳地说,“虽然我认识一两个密探,不过我并不干这一行。”
男人报了两个名字,阿尔斐杰洛都很陌生。毕竟密探里他只认得德隆,还有席多。
“做密探的风险太大,指不定哪天就把命搭上了。”费里切摇头说道,声音平和清朗,语调好似闲话家常。“躺在无人问津的荒郊,慢慢流血至死,还有个怪物蹲在旁边对着我流口水。我躺在那儿,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头顶血染的天空,感受着身体余下的部分越来越少,最后孤独地死去。这一点都划不来。”他以轻松的站姿和阿尔斐杰洛对视。双臂交叉在胸前抱着,左脚轻点地面,重心落在右脚。随意自在的模样,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他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不想死在什么破地方。我值得更好的生活。喝着暖肚的酒,搂着漂亮的女人,死在温暖舒适的床上。”
可惜拥有你这等力量的术士,只怕没几年可活了。阿尔斐杰洛盯着滔滔不绝的男人,能大致估摸出他的年龄范围。成不了龙术士的普通术士的命运就是如此悲哀,往往在盛年突然暴毙,能活过四十岁的古今少有,而他竟还能保持如此乐观的心态,真不容易。
“您是去年刚受封的龙术士阿尔斐杰洛·罗西先生吧?”费里切仍然保持他一成不变的笑脸,却突然换上了敬语。“我听他们说起过您。年轻,强大,德才兼备,智勇双全的新首席。卡塔特未来的希望之星。”
阿尔斐杰洛的表情简直惊讶至极。
“您已经声名远播啦,在术士界。”男人右嘴角的笑窝浮现出来。
“还有这种玩意儿?”阿尔斐杰洛疑问的音调有点高,表示他不太相信。
“噢,这只是我个人对游散的术士的一种统称。”费里切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抹明朗但虚弱的微笑,“术士不像信教者,他们从不聚众,从不集会,低调而明智地在这风云万变的世道谋得小小的立足之地。许多地区不承认术士的合法性,甚至不知道术士的存在。不被大众接纳的人更要团结在一起。”浅金褐色的眸子倏忽间暗淡一分,又一下子亮了起来,费里切的脸畔挂上了比先前更生动更开朗的笑意,“我们有我们独有的联系方式。我确实听过不少术士在偷偷传播您的大名。他们对您是又羡慕又敬仰。当然啦,可不能说给那些人知道。”
他扭头瞅瞅周围。刷马的马主,打铁的铁匠,犁地的农夫,劈柴的汉子,洗衣的妇人。术士极少会向外人提及自身,无论是否被卡塔特雇佣,术士一般都与普通人生活在一起,为隐藏本领而绞尽脑汁,彼此间看不出任何差别。倘若轻率地曝露身份,无疑会被视作巫师或巫女那样的异类,极有可能会被逮捕起来绞死烧死。阿尔斐杰洛跟着费里切的视线,一一从旁望去,看着在深红的余晖下各自劳作的人们,在明白了费里切话语中的辛酸后,忙露出安抚的笑朝他致意。
但在温暖笑意的背后,却是一番难以平静的、无法向他人诉说的憋屈感。
他不是因为别的事知道我。阿尔斐杰洛心想。虽然第一反应是感到庆幸,内心真实的想法却是气恼费里切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仅是他,镇上没一个人认出自己曾经是红极一时的名演员安杰洛。佛罗伦萨离这儿也就两英里啊。
红枫叶剧院的一代名伶安杰洛也好,卡塔特山脉的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也罢,都不被普通人所知……
郁闷地在心里嘀咕,阿尔斐杰洛的脸色有些灰暗。当然除了他自己,没人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变,注视着费里切的眼神既和煦温柔又儒雅有礼。
其实,在和这男人开始交谈之前,有个问题,就一直让阿尔斐杰洛疑惑不解。按理说,比他弱太多的术士是不会感应到他的魔力的。这是术士间实力横向对比的规律。现在他知道了,费里切是通过其他术士之口了解自己的。那些身处在尘世凡间的、能力不够、地位卑微的普通术士们,平时是怎样谈论自己的呢?阿尔斐杰洛不禁在脑海里涌现出众多想象。费里切的朋友们给他的评价,至少在短期内能给他带来快乐。
“您到人界做什么呢?”费里忽然问道。眼眶里的眼珠转了转,目光深处流露出关切。
对费里切的好感不代表自己要老实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阿尔斐杰洛的态度非常谨慎,语气低沉,“有点私事。”
费里切虽然待人热情,但也是个为人处世非常周全的人,听了阿尔斐杰洛保守的回答,他只是笑着点点头,并不追问。“我的家就在那边,要不您来住一宿。能迎奉卡塔特的首席光临寒舍,是我无上的光荣。”
他顺手朝西面指了指,一个目测比那家二层楼的旅店还要破旧的老木屋立刻让阿尔斐杰洛无语地皱起了眉。
“你一直都住在这儿?”
“是啊。”
三年前我可没见过你。阿尔斐杰洛默默地沉思。不过也有另种可能。三年前的自己太过弱小,感应不到费里切的魔力。可是苏洛……
“多谢你的好意,我已经在旅店登记好了房间。以后有机会一定来贵舍做客。”阿尔斐杰洛边笑边撒着圆润的慌。那种摇摇欲坠的旧房子,可不会有什么温暖舒适的床。
“那好吧,明天见!”费里切看出阿尔斐杰洛有离开之意,挥舞着手作出告别的动作。
明天见?阿尔斐杰洛不禁感到奇怪,但也架不住这男人热情洋溢的笑容。调动面部肌肉,露出带着最大诚意的微笑,阿尔斐杰洛和男人暂别,转身飞快地朝旅店走去。在走出对方视线范围的过程中,他始终都能感到费里切盯着他后背的目光依旧殷勤温暖如故,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有一丝减温。
停在旅店门口,阿尔斐杰洛抬头看一眼那块老旧得连上面的字都已模糊不清的招牌,犹豫再三后,伸脚走了进去。
运气还算不错,下午刚有人退房,二楼的走廊尽头恰好余下一间空房给阿尔斐杰洛过夜。付完房费、晚饭的钱和翌日的早餐费用,阿尔斐杰洛拿着老板递来的钥匙,攀上楼梯。
落后的荒野小镇,入夜似乎特别快。一眨眼功夫就该吃晚饭了。
没有佣人给他送饭,阿尔斐杰洛必须自个儿下楼去取。晚餐极其简便。粥,黑面包,麦酒,没了。粥还是下午喝的那道燕麦粥,但是和卢奎莎做的完全是两种东西。这里的燕麦粥淡而无味,难吃得令人咋舌,不过和差点逼阿尔斐杰洛使出增强肉体硬度的强化魔法的黑面包作比较,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若卢奎莎的款待能打十分,这家破旅店提供的餐饮估计连一分都得不到,能烹饪出这种水准的食物的厨师,真应该被辞退。阿尔斐杰洛喝完口感糟糕透顶、外形更是让人想吐的黏稠稠的燕麦粥,勉强吃掉了半个硬得简直能把人的牙齿嘣断的黑面包,捏着鼻子咪了口又酸又苦的麦酒后,便把自己锁进房间不出来了。
屋内的环境就更绝。一推门,挥之不去的霉味立刻扑鼻而来。地面坑洼不平,沾满了灰尘,角落里依稀挂着没清理掉的蜘蛛网。桌子磕掉了一块角,椅子的四脚不一样长。摆在桌上的蜡烛只剩半截,比人的食指还短。转眼望向最重要的床榻,毛毯深褐色的颜色怎么看都像是没洗干净。
眼皮在跳动,阿尔斐杰洛无话可说,只能闷闷地叉腰叹了口气。窗外天色全暗,除了睡觉无事可做,只能脱衣爬上床。才一躺下,就差点发出惊呼。这床是什么木头做的?那么硬!几乎要把他背上的皮磨掉!歪头看了看泥沙铺得极不均匀的粗糙地面,打地铺的念头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尔斐杰洛被逼无奈地躺倒在床上,感到每个关节都隐隐作痛。住惯了安逸舒适的首席居所的男人不禁气上心头。但是一想起苏洛第二天就会来,总算给他增添了些住下去的动力。多想些开心的事,应该就能助眠。阖上眼睑,阿尔斐杰洛说服自己快睡,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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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向你打听个人。傍晚住店的那个红头发的男人睡哪间房呢?”
“上楼左拐,走廊尽头那间就是。”
今晚,夜幕好似比平常更深更重。
光线暗淡的楼道里漆黑一片,连一根蜡烛都没点。一团模糊的黑影如爬虫般不断地缓步蠕动,最终停在了一道深棕的木质门前,出神地注视着。从黑暗中猛然伸出的手,准确地摸到了镶在门上的钥匙孔。附着魔力的眼睛如狗眼般闪烁。谨慎地转动从前台的墙上顺手弄来的备用房门钥匙,极轻的咔嚓一声,门打开了。
轻手轻脚地走进室内,反手把门带上,动作非常小心,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房间静得像墓,和外面的走廊一样昏暗,唯有一束斜射的月光微微从窗外透进来,描画出家具的轮廓。被柔和的月光照射到一角的床上,能隐约听见节奏平稳的呼吸。上面的人无疑睡着了。
偷偷摸摸地移步在床边,费里切看到了他,那个盖着毛毯安枕在床上的男人。费里切在那站了一会儿。刹那间,阴暗的房间好像变亮了些。这忽然乍现的光来自于他握在右掌的匕首。
费里切望着红发男子的眼神里有着无边无际的憎恨。
位于龙术士顶端的男人,卡塔特的宠儿……像你这样的天才,根本不必付出,就能屹立在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峰傲视群雄。这样的你,一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觉得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吧?
而我们呢?不管再怎样勤勉努力,奋发图强,最终等着我们的依然是英年早逝的命运。凭什么同样是人,同样是术士,待遇却是云泥之别?
费里切自从记事起,就表现出高超的魔法天赋。他将自己的天赋充分运用起来,不停地修炼自身,以至于在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周围的圈内人就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他也因此登上了第二等级术士中最杰出的位置。
五年前,费里切满怀信心地通过一个密探朋友的介绍来到卡塔特山,希望能获得龙族的赏识,给他配一位能保他长生不老的从者。
可是那个海龙族的训练师却一脸严峻地称他资质不够,以盲目地签订契约会落到被龙族反噬的下场这种破烂的理由来搪塞自己,拒绝自己。龙王听从训练师的判决,命人送他下山,生生扼断了他奋进的道路。
第二等级之中最突出的佼佼者,还是及不上实力最差劲的龙术士。一旦和强大而又高寿的龙族订立共生契约,便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龙术士能够青春永驻,而普通的术士再强,也只能壮年夭折!
而今,居然让他遇见了在龙术士这一群体中地位最高的首席,这个能在卡塔特安享人生的首席。费里切忍了五年的不甘和怨怒一触即发,再也没办法克制了。
浅金褐色的眸子迸发出异常执着的光亮,被贪婪的欲念浸染的双眼逐渐变得通红。魔法的对决,自己对上这男人无疑会完败。但若是改用武力手段,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一个睡着的龙术士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脆弱不堪的普通人。要杀掉他,只有趁现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
费里切的右臂高高举起,肘腕暗自用力,手背青筋突现。被月光勾勒出外形的匕首,冷白的锋刃上闪现出亟不可待的嗜血之光。
凶器挥落而下,带着必杀一击的气势——
人体被铁器割裂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没有响起。代替胜利之音的,是类似丝帛被扎破的、细得吓人的嘶声。同时,被莫名掀飞的毯子盖了过来,遮住了他的手和手中的匕首。
“嗯?”被意料外的状态惊了片刻。落在身上的毛毯还有余热。猛地甩开毯子一看,命中的刀尖只是深深地扎进了床单。费里切完全不相信自己竟然失手了。
床上早已空空如也,皱巴巴的床单只有个匕首扎破的洞。
目标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是用瞬移躲过去的吗?
错失了良机的男人没有慌乱,第一时间抽出匕首。举刀的手顿在半空,惊疑的眼睛四处张望。在他左后上方,一头直发如红金色的柳丝般倒垂下来。
以非常别扭的姿势双腿挂在横梁上,一手搭着天花板的阿尔斐杰洛冷冷地目视着下方环顾四周寻觅自己的男人。费里切敏锐地往后仰起头,发现了他。
杀气乍现的浅金褐色的目光射向天花板,同一时间,阿尔斐杰洛包裹着魔力的拳头松开成手刀状,用比眨眼还快的速度闪身俯冲,在半空划出打弯的轨迹,准确地降落在凶手身后,手刀袭向了他没有防备的后背。
经过魔法的强化,具有和真实的刀刃无异的杀伤力的手,劈打在正常人体硬度的费里切的右肩。后者的背脊瞬间鲜血四射,喉管里发出尖锐的嚎叫。
尽管如此,明知不可能再得手的男人仍不死心,坚强地转过身体,右掌的匕首依然高举。
幻影——我也会!我好歹也是第二等级术士里最厉害的那一类!这可不是龙术士的特技!
然而,右手传来的痛意让他从不切实际的狂想中清醒了。掌中的钢铁触感消失。匕首不知飞去了何处。他吃痛地哼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阿尔斐杰洛的速度已经快过人脑的运转。“幻影”反身闪到费里切身后,强化的右臂如舞剑般挥出,又一记手刀打在他的右手,匕首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响,阿尔斐杰洛伸腿一踢,把它踢到床底。失去了武器的费里切几近崩溃,但依然没有放弃。
踉跄了两步,费里切死咬着牙,不顾右手背上赫然多出来的那道皮开肉绽的划伤,扭着身体还想反击,直到被紧随其后的第三记手刀劈在后背,斜斜地拉出又长又深的一条血红口子,才彻底放弃抵抗。精壮的身子在剧痛的蹂|躏下顿时失去知觉,如软泥般瘫倒在地,无法再振作了。
“哈……哈……哈……”
接连三次被击中的费里切负伤不轻,连起身站立的力气都已尽数丧失,只能将血糊糊的背脊靠着床,痛苦地喘息着。
睡意尽失,杀意大现。阿尔斐杰洛瞪得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身前已对他构不成威胁的手下败将。
“我真是没想到,这该死的烂床竟然也有好处!”
嘴角狠狠地抽搐,从牙缝间用力咬出这一句,浮现在阿尔斐杰洛脸上的表情可怖得犹如从地狱深渊爬出来追魂索命的厉鬼。一根根纤细的筋络如青蛇般在细致的皮肤下暴动游走,英俊的面庞须臾间变得狰狞无比。
旅店简陋的设施救了他一命。能躲过费里切的刺杀,是因为阿尔斐杰洛压根就没睡熟,意识始终处于浅眠的状态,很容易就会被惊醒。
刚才,在那性命垂危的瞬间,睡梦中的阿尔斐杰洛好像听到了耳边有细碎的声音。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的时候,泛着冷芒的尖刀已经逼近在眼前。阿尔斐杰洛机警地把毛毯一掀抛给费里切,然后一个幻影加速,闪离匕首刺下的范围,冲上横梁倒挂着,才躲过了一劫。
要不是因为这床怎么睡都不舒服,让他难以进入深层睡眠,没准他就真的会被这男人一刀杀死。堂堂一介首席被无名之辈暗杀在穷乡僻壤的旅店床上,以极度窝囊的模样丢掉性命,离开人世……阿尔斐杰洛积压在心头的愤怒犹如火山的熔岩般汹涌不止,隐隐还包藏着一丝后怕。
瘫坐在血泊里的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彻底失败了,瞳孔逐渐灰暗,眼神有些涣散。尽管心灰意懒地蹬腿坐在那里,却在嘴角牵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发出持续的“哈哈哈”的笑声,一刻不停地嘲笑着恨不得用眼神把自己杀死的红发男子。
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室内的沙哑笑声,极其突兀地终止了。
身影一闪,半蹲下|身子的阿尔斐杰洛单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手背浮动着暴躁的青筋。费里切头颈的皮肤顿时产生了被挤压的褶皱,好像再使上一点力,脖颈就会被拗断。随着阿尔斐杰洛逐渐加重的力度,费里切禁不住向上翻起了白眼,脸孔死水一片,暗无生机,身体猛烈地抽筋。阿尔斐杰洛下手的狠劲可见一斑。
“给我张嘴,一五一十地回答——为什么暗算我!”
语气森凉地低吼一句,凶狠地勒紧费里切脖子的右手突然松懈了部分力道,阿尔斐杰洛将喘息的余地和说话的力气施舍给了他。
没想到被紧紧束缚住脖子的费里切才稍稍恢复了一点自由,就开始用急切的语调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个一出生就注定要登上高位的男人问我吗?不凡者问平庸者吗?”费里切咬牙切齿地瞪着阿尔斐杰洛,晦暗的眼底,满满都是恨意,“术士等级尊卑分明,普通术士很少受到重视。我内心的苦楚,身为首席的你如何明白!”他厉声大吼,“我的能力离跨入龙术士的行列只差一口气!可偏偏就是这一口气,让我这辈子都要与龙术士的身份失之交臂,永远也摆脱不了早死的命运!”费里切仰头咆哮,双目怒睁,凸出的眼球几乎要掉落眼眶。那个拥有热情笑容的男子,早已经变得犹如恶鬼一般恐怖,“公正慈爱的上帝啊——呸!上帝并不公平,祂有时候还特别残忍。为什么赐给我才能,却不赐给我足够的才能?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我!在第二等级的术士里就算奋斗到最强又有什么用,和龙术士照样是一个天一个地!在卡塔特糟老头子的眼里,我哪里及不上首席大人您的一根手指啊?”瞪着阿尔斐杰洛的目光就像一把杀气腾腾的刀子,几欲割下他的血肉,剜出他的心脏,“凭什么你能获得永生,我却不能!”
听完费里切长篇大论的痛骂,望着那张被愤怒过度扭曲的脸,阿尔斐杰洛发神了许久,扼着颈项的手慢慢松开,最终默然放下。对视着费里切的眼神闪过一丝了悟,阿尔斐杰洛以嘲弄的口吻反问他,“你是在嫉妒我吗?”
费里切的脸庞像是被冰冻结一般僵住了。染血的肩膀下意识地发颤,颤个不停。
嫉妒。这男人没说错。
说穿了,自己就是在嫉妒他。
费里切止不住地笑出声,展开了新一轮的控诉,“我从七岁开始修炼魔导,像苦行僧一般不停地、徒劳地进行着锻炼自身的苦修,没有拜师学艺,完全自学成才。等我醒神回头一看,周围早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跟我匹敌了。我那么努力,那么辛苦,付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心血,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上了卡塔特山,可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我多年的心血全盘否定!”他阴森地注视着阿尔斐杰洛,眼中写满了偏执和疯狂,“谁叫你正好撞到枪口?!唯有杀了你,方能解我心头之恨!我要让那些轻视我的老东西们好好看看,卡塔特新选上的首席是个被刺死在床上的窝囊废!!”说得太过激动,费里切一时之间情难自已,悲愤地流下泪来,然而眼中的憎恨并未因泪水的氤氲而有任何衰减。
凝视着前不久还想杀死自己的男人这一刻仪态尽失的模样,阿尔斐杰洛的神情却是淡漠一片,连任何细微的波动也没有。
俯着身子与泪流满面的费里切对视了很久,直到紫罗兰色的眼眸涌起一阵带着危险信号的暗光。
“你从下午跟我搭话的那时候起,就一直在骗我,对吧。”俊逸的容貌染上了一层深重的阴郁,阿尔斐杰洛放缓语速,一字一句地说,“谁能保证你现在说的话完全可靠呢?就让我来检验一下吧。”
嘴角裂开了一个残忍的笑容,阿尔斐杰洛飞快地摊开五指,掌心扣压在费里切的脑门,让他的头往后仰。
“一步一步问实在太麻烦了,我的耐心有限。给我全部交出来——”
昂起下巴,眉心高挑,阿尔斐杰洛的语气倨傲得宛如审判凡人的神明。一个圆圆的魔法阵闪闪发光,在他右手背上飞速旋转,刻在中央的等边三角形的边就像三条互咬着彼此尾端的蛇一样渗人,幽黑的光芒犹如最深沉的暗夜。不断有黑雾从魔法阵中升起,如乌黑的蒸气般弥散在施法者周围。
费里切的神志出现了短时间的断层,就在头顶心被阿尔斐杰洛冰冷而又火热的右手摁住的那一刻。
等他回过神来,无论意志还是行为都已经由不得他做主。那个在咫尺之间控制着他的男人的眼底,翻涌着滚烫的火山熔浆,又好似荡漾着恣意张狂的凶猛海啸。空间狭小的房子里霎时间变得极度昏暗,连最后的一丝月光也被黑雾完全地遮蔽了。
扣紧费里切脑门的五指在不断加力,卡进他的肉里,拇指在前额抠出一道细细的血痕。阿尔斐杰洛为提升黑魔法的侵蚀力而在口中轻声念诵起龙语。指尖魔力的释放在不断加剧,升腾起来的黑气浓度也在不断加重。
“啊啊、啊啊啊啊——”瞳孔急剧紧缩,再也承受不住魔力撞击的男人由于脑部的剧痛,发出了野兽恸哭般的阵阵惨叫。“好、好痛啊!快停手啊啊啊啊!!”他的叫声异常凄惨而又响亮,却怎样都传达不到被隔音结界垄断了保护区域的屋外。
魔法阵的光芒给阿尔斐杰洛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黑黢黢的暗影,一时间变幻为暗沉的黑紫色。他面带怜悯,看着他哀嚎。那双黑紫黑紫的眼瞳里,魔焰狂舞。
而后,神志再度被抽离。意识不清的男人终于无力地闭起眼睛,喘息着交出自己。
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费里切仿佛跌入了可怕的梦魇。
阿尔斐杰洛眯起眼睛,看着完全落入他掌心的男人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具尸体。
沉埋在费里切意识深处的、那干净纯粹得一丝不染的东西——人的记忆——如他所料,他看到了。
费里切的记忆挨个飘进阿尔斐杰洛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生成出场景。
这已经不是以眼对眼的初级阶段的催眠暗示了,也不是让被催眠者陷入沉睡、集中魔力在他的太阳穴部位刺激的第二阶段的催眠术。阿尔斐杰洛连仪式都未布置,提问环节也直接跳过,就轻而易举地读取了费里切几十年来从小到大的全部记忆。阿尔斐杰洛登峰造极的催眠黑魔法的水平,高得简直令人发指。
好像是手段最高超的盗贼成功窃取了最想要得到手的宝物,阅览完费里切的记忆后,阿尔斐杰洛深呼出一口闷气,缓缓放开了按着他脑门的手。
黑雾消退了。四周的世界恢复正常。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在地面投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清醒过来的费里切终于脱离了噩梦的掌控,瞬间睁开眼睛。他试图吼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努力想吸进空气,却只能咳出一顿一顿的嘶声。沉重的身体像被灌了铅,再也支撑不住,一个前扑跌落在地,磕破了额头的皮。他翻过身,挣扎着想要爬起,最终却维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再也不动弹了。意志遭到无情的压榨,精神力早已突破崩溃边缘的费里切如今形同废人,彻底地昏死过去。
不过,阿尔斐杰洛的状态没比他好上多少。
使出了习得魔法以后难度最高的一次催眠黑魔法,极大地消耗了阿尔斐杰洛的魔力。即使当初和迭让交手时,数次制造庞大的魔弹群,他都没觉得有一点累。费里切倒地的时候,差点撞到他。他好不容易才从半蹲的姿势强撑着站起,才没被费里切鲜血淋漓的身体碰到。阿尔斐杰洛把后背交给墙壁的怀抱,感到额头有些湿,刘海一根根粘着皮肤,这才惊觉自己竟满头都是虚汗。一把抹掉滚落到下巴的冷汗,阿尔斐杰洛单手捧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努力平复呼吸。倚墙的身子却无法保持笔挺的站姿,脱力地慢慢往下滑,僵坐在地上,一点也不想再动一下。魔力亏损得过多,导致体力也在急遽下降。虽然目前连站起来都非常艰难,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费里切一切有用的记忆,经由黑魔法的支配,全都毫无保留地呈了上来,被他熟知。他终于能够洞悉企图暗杀他的那个凶手最真实的想法了。
然而,阿尔斐杰洛脸上得胜的笑容却是昙花一现。
“……简直、该死!”
忿怒不已的目光闪烁着不安定的光芒,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袭上心头。
——被篡改了。
这个男人的记忆被篡改了。
阿尔斐杰洛感到有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正一点一滴地吞蚀着他的躯体。
被读取的记忆碎片会像一个个闪回的画面,传进阿尔斐杰洛的大脑放映给他看。尽管他快速地阅读,但信息的量实在太庞大了,而他想要确认的,只是费里切所谓的刻苦修炼后来到卡塔特山、求得龙术士的资格却惨遭拒绝的那段经历。阿尔斐杰洛决定优先去看最新的记忆,从新到旧往前抽取,把没用的信息选择性地过滤掉。
他看见费里切握着匕首走在漆黑无人的走廊。
他看见费里切在旅店前台向老板打听着什么。
他看见费里切经过铁匠铺,趁打铁师傅不注意,随手偷了把匕首揣进怀里走远。
他看见费里切搂着一个胖嘟嘟的女人说笑,女人招待他吃饭。
他看见费里切和一个红金色头发的男人在路边闲聊,养马人在不远处的马棚洗马。
一切都很正常。
而后,顺着继续向前的次序,他看到了——
一个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像。
闪现的速度是那么得快,那么得仓猝,那么得急不可耐,来不及看清就结束了。
倒回去,重看。
第二遍,影像遽速掠过。
倒回去,魔力输出加大,使其减速,重看。
第三遍,显现出来的景象,是一片混沌,仿佛有人给自己的眼睛蒙上了一片布。所有想看清的物体也好,人也好,都被弥漫在眼前的一层又厚又重的、灰灰的雾气掩住了。
阿尔斐杰洛锲而不舍地再一次重新往回倒。
第四遍,景象依旧不变。
第五遍,不变。
漆黑的、发散着怨恨的呻|吟、蕴含着死亡气息的魔力成倍激增着密度和覆盖度,源于阿尔斐杰洛的五指指尖,持续地侵入费里切的大脑。后者的嘴唇高频率地抽搐,痉挛,震动,好似羊癫疯发作。
第六遍,雾气变淡了。浓重的迷雾变成了朦胧的薄雾。
第七遍,雾气又淡去了少许。一个人影凸显出来。仔细观察体型、发色,是费里切无误。
第八遍,隔着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的薄雾,阿尔斐杰洛看见了——
两个人在林中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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