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中交谈,其中一个是费里切,另一个无从知晓。画面虽然无声,不过从二者言谈举止间的随意,以及费里切脸上露出的亲密笑容,可判断他们应该是熟人。再观察风景,地点八成是这镇子附近的某个地方。至于时间……自然比阿尔斐杰洛来到镇上要早。
谈到一半,费里切突然像瘫痪了似的跌倒在地。那人将他拖进树丛,两手抵在他的太阳穴。
至此,画面中断。
但是阿尔斐杰洛对探知真相的渴望,却空前高涨起来。
光是一个证据显然并不能使他满足,他继续把时间往前推,寻找费里切青少年时期的记忆。
然而寻遍了费里切的整个人生,都没能找到任何与卡塔特有关的画面。
不过,阿尔斐杰洛却另有收获。他发现费里切虽然从幼年起就极富才华,但也没像他标榜的那么用功。他坦然接受了第二等级术士寿命不长的事实,没有任何害怕或不满,非常享受魔法给他的生活带来的方便。
由此可见,费里切之前所说的一切都不属实,那么他刺杀阿尔斐杰洛的理由自然也不成立。
在疑惑和震惊中,阿尔斐杰洛第九遍、第十遍……不停地重温让他反复查看的那个最有价值的画面。
和费里切交谈的对象,阿尔斐杰洛很努力地想要看清其真面貌,可无论他倒回去多少次,无论他怎样耗费魔力,看到的都只是一抹模糊了轮廓的黑影。就好像一幅画的点睛之笔被烧焦成一个洞。
但不管怎样,已经可以确定了——
他看到的,是精心策划的骗局。
费里切先前声泪俱下的痛诉,那番言辞激烈的话语,全部来自于别人的口述。在他原本的经历中,并没有去过卡塔特。相关的记忆画面自然生成不了。
至于教唆费里切铤而走险的那个人……
真正的凶手,仍在逍遥法外,平安无事地躲在自己创造的保护|伞里。
“——到底是谁设下圈套谋害我,还阻挡我获知真相?!”
凶手能事先催眠费里切,布置暗杀骗局,就说明阿尔斐杰洛在抵达镇子前就被人盯上了。自己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无知无觉地遭到不明人士的跟踪。对方得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想到这里,阿尔斐杰洛就气得难以自制,不顾身体的疲惫,勉力站了起来。靠墙深呼吸了几口,紫眸的视线愈发凶戾狠辣,盯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脑中的想法变了又变,终于定了下来。
确定还能施展魔法后,他缓慢地抬起手臂。手背银光一闪。瞬间召唤而出的机械信鸽,扑闪着翅膀向窗外的高空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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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事?急着叫我过来。”
一进屋,苏洛的视线就牢牢锁定躺倒在地上的男人。血腥气更是在走廊里就已闻到。
口鼻的呼吸极其衰弱,不过好歹还活着。随后,比男人微弱的呼吸声要浓重清晰得多的喘气声传入苏洛耳中。他看见阿尔斐杰洛正倚靠在男人不远处的墙角坐着。
湿漉漉的红发被大片大片的汗水浸濡,紧紧地贴住苍白如纸、血色全无的肌肤,就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浮尸。魔力从未如此空亏,阿尔斐杰洛浑身都难受得几近麻木,额角的冷汗还在大颗大颗淌落。尽管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萎靡,但他一见到苏洛,无神的眼眸立刻鲜明起来,张口问道,“这男人叫费里切,是第二等级的术士。你听说过么?”
苏洛审视的目光落于仰面昏迷在地的男人脸上,摇头作答,“不像是卡塔特招募的术士,也不是密探。”
苏洛成为龙术士的年头非常久远,仅次于乔贞和白罗加。既然他说不是,那费里切就一定不会和卡塔特有任何关联。
“果然是游散的术士吗?这点倒是没骗人呢!”阿尔斐杰洛愤愤地咬着牙,“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刺杀我?”
“什么?”苏洛震惊地瞪大双眼,环顾留有打斗痕迹的室内,脑中极短暂地琢磨了一下大致发生的事,抓住了问题的重点,“你套出话了没有?”
阿尔斐杰洛苦涩地摇了摇头,随后将自己如何遇刺,遇刺后又是如何催眠费里切,却发现后者早就被其他的人施以暗示的事统统告诉了苏洛。
“这家伙的大脑被别人先一步动了手脚。他告诉我的都是催眠他的家伙希望让我知道的假话。”
那一瞬间,阿尔斐杰洛发现了苏洛极不自然的表情。他眉头深锁,眸光暗含着一股严苛感。为难的样子,仿佛正在和内心的想法做斗争。
“苏洛……”阿尔斐杰洛尽管看到了,但现在的他并不想去追究苏洛反应异常的理由,最关心的还是那个隐藏在费里切背后的凶手,“我读了他的记忆,想查出凶手,却被一团黑雾阻挠。谁的黑魔法会如此精湛?”
被阿尔斐杰洛这么一问,苏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但也只是因为“黑魔法水平精湛”才会想起。事实上,她不但没有谋害阿尔斐杰洛的动机,更没有犯案的时间。
那么会有谁同时兼备犯案的理由和实际操作的能力呢?
费里切遭到了很彻底的洗脑,早就在阿尔斐杰洛催眠他之前就已被控制。不过,这看起来是防止自身暴露的作法,其实恰恰暴露了指使这个替罪羊的人的身份也是一名龙术士。
“只有法力高强的龙术士才能阻止我窥探记忆。不惜派人暗杀我,一定恨我恨得牙痒痒吧。符合这两个条件的龙术士你说会是谁呢,苏洛?”
苏洛的神情恢复了以往给人的感觉,灰绿色瞳眸沉静地直视阿尔斐杰洛,望进他眼底。
隔音结界仍在工作,苏洛还添加了一道禁止外人偷窥的防魔结界覆盖住屋子。现在,他可以和阿尔斐杰洛畅所欲言,不用顾忌彼此的交流会被偷看或偷听。
“白罗加。”沉重地闭上眼,苏洛想都不想,直接脱口,“他嫌疑最大。”
回应苏洛的是豁然凌厉起来的眼神。“我想的也是他。无论是除掉我的动机,还是具体实施的能力,他都当仁不让!”自己的猜想与苏洛的不谋而合,阿尔斐杰洛原本就很阴郁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我倒是没想到他的黑魔法竟也修炼得如此了得。”苏洛张开眼睛,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这当然不是夸奖。
“但我要的不止是猜测。”阿尔斐杰洛愤怒地说,“这一暗杀剧目的幕后指使者,不将他的身份百分之百地证实,实在难消我心头的愤懑!”斜睨的目光落在费里切昏睡的脸上,阿尔斐杰洛的语气愈发冷得像冰,“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修补不了这男人被篡改的虚假记忆。不管我怎样加大魔力侵入,看到的都只是一团分辨不清面容、连性别都不知道的黑影。”单手支着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视线望着苏洛,“就没有破解他者催眠术的办法吗?”
“植入想法容易,撤销或恢复却很难。一旦出手就无法收手。否则催眠术就不会被列为禁断的黑魔法之列了。”苏洛笃定地说,“显而易见,对方施展的是期效为永久的高级暗示术,其恶劣的效果能影响人的大脑一生。在这种情况下被植入想法的受害者,大脑会受到邪术永无止境的干涉和摧残,连人生都有可能就此颠覆。看来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啊,白罗加……”他用略带沉痛的表情,对一脸不敢置信的阿尔斐杰洛说,“高级的催眠暗示对被催眠者的影响是永恒而牢不可破的。这个男人恐怕终其一生都会活在无端憎恨着你的情绪里,再也挣脱不出来。”
“他会用他的余生一直恨着我?”阿尔斐杰洛心里一惊,忍不住问。
苏洛略略点了点头。
“他会怎样做?”
“完成催眠他的人交给他的任务,至死方休。可悲的是,他恨你的理由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听了苏洛的回复,阿尔斐杰洛不敢相信地侧目望着费里切死死紧闭双眼的睡脸,被怒气填满的目光里隐约有了些细微的不忍。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费里切和黑影聊天的场景。他们聊了很久,还聊得很愉快。“这男人应该是和白罗加交情不浅的熟人啊!那个混蛋,连自己的朋友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牺牲掉吗?”阿尔斐杰洛的眉头抽搐地拧起,“这邪恶的法术就真的没办法停止或扭转?”
“据我所知,无法可破。不然怎么称其为邪术呢?”苏洛语气肃然,夹着一丝凝重,“不让受害人付出点代价,就没有资格被称作黑魔法。”
“可是白罗加再强也只是一个人。”阿尔斐杰洛目光深远地朝苏洛望去,“如果集你我二人之力,说不定能破解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起施展催眠黑魔法,再控制一次这个男人?”苏洛感到头有些晕。阿尔斐杰洛的提议,让他完全愣住了。
“是修复他的记忆。”阿尔斐杰洛纠正他,“顺便验证凶手。”
说实在的,不管哪种说法,方法一样,导致的结果也只会一样。被一次超高强度的催眠术彻底倾轧了神志,费里切的大脑早已不堪重负,等同于活死人了。等他醒过来后,能不能继续像正常人那样生活都很难讲。要是再遭受一次强度等于之前两倍的催眠术的侵蚀……坦白说,他能活命的概率,大抵可以断定为零。
“有没有可能成功?”见苏洛久久不语,阿尔斐杰洛开口问道。
“我不能保证这法子能行。毕竟这事我从来没试过,只能说,或许有那么一丝小小的可能。”苏洛先是耐心地回答阿尔斐杰洛的追问,然后话峰突转,生硬的语气里带着制止他的警告,“但是,如果你我联手催眠他,且不论失败的几率,会杀了这个男人倒是肯定的——”
“杀害术士会不会被关进孤塔?”比起费里切的生命,阿尔斐杰洛第一考虑的竟是这个问题。
“如果对象是和卡塔特没关系的术士,就不会被追究过错。龙王也没那么闲。”坦诚地回答后,苏洛马上抬高声音,以示他的不满,“不过阿尔斐杰洛你有没有搞错!为了求得真相,你连无辜者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面对苏洛强烈的苛责,阿尔斐杰洛断然回答道。他压着嗓子,声音低沉,目光执拗,“人走路的时候还会不小心踩死不少蚂蚁呢。死掉一个无关紧要的术士又算得了什么?费里切行刺我的真相,我一定要彻彻底底查清楚!”
苏洛偏过头看了一眼越说越激动起来的阿尔斐杰洛,默默地低垂了视线,显然是不赞成他的作法。虽然理解阿尔斐杰洛遭遇暗杀后报复心切的心态,但是对于阿尔斐杰洛的极端思想,包括他不把弱者的命当人命的论调,苏洛的内心是很抵触的。
二人因意见上的分歧互相僵持着不说话,就在这时,干涸的笑声突然降临了死寂的室内。尽管只是破哑得犹如黄沙从袋子里流出来的声音,却还是把他们惊了一下。
前一刻还紧闭着的双眼猛然间睁开,速度快得惊人。而比之更快的是原本平躺着的费里切上半身直起的速度。他是弹着坐起来的,就像一个突然掀开棺材盖复活的僵尸。费里切嗫嚅的喉咙微微动了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想做什么?!
阿尔斐杰洛浑身都被魔力亏损后的空虚感笼罩,疲乏的身子丧失了往日的灵敏,不过苏洛的身手依然矫健如常。觉察到费里切意图的苏洛飞身朝他扑去,两手抓住他的下巴。
然而苏洛的动作到底还是迟了一步。费里切毫不犹豫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苏洛的手掐住他的咽喉,想要阻止他咬舌自尽,却已经晚了。
费里切死意甚坚,舌根被|干脆利落地咬断。大量的鲜血涌了出来,流进气管。费里切由于痛苦而本能地想要把喉咙里的鲜血吐出来,样子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吐得满脸都是血红泡沫。死亡已成必然。最后,费里切就这样在不断痉挛的痛楚中倒在地上,被自己的血活活呛死,窒息而亡。
死不瞑目地对准天花板的那双眼,渐渐失去了焦点。
猩红的鲜血倒流向他的眼,形成诡异的斑驳痕迹,仿佛是他死也睁着不闭的眼睛里淌出的血泪。
这不给人任何心理准备的一出,使阿尔斐杰洛完全呆住了。紫罗兰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血淋淋的地面,“怎么会这样的?他明明已经失去知觉、昏死过去了啊……!”
苏洛凝视着死去的男人良久,把抵着他脖子的手缓缓移开,灰绿色的眸子一片沉郁,“被下命令了。被下了某种一旦达成条件就履行自尽的命令。恐怕触及的条件,就是当听到‘两名龙术士合力解开被掩藏起来的真实记忆’之类的话语吧。”
“……”
阿尔斐杰洛抖动的唇煞是惨白,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什么。与之相较,苏洛却是异常冷静,“白罗加早就算准你会找我。”
“他竟然能操控得如此精细,滴水不漏?”
“对于他在黑魔法领域的成就,我今天也算开了眼界了。”苏洛有点忌惮地说。
阿尔斐杰洛冷哼了一声,沉浸在苦思的海洋里。
据称,无论是哪种类型的黑魔法都是被禁止使用的。当年他硬逼着苏洛和卢奎莎教他催眠术,好控制达里奥问出萨尔瓦托莱布局杀害自己的真相,二人曾用了许多大义凛然的理由来拒绝他。违例使用黑魔法的龙术士无论在哪里都是被唾弃的存在,注定要被其他的同行所不齿。滥用黑魔法的龙术士,一旦查获,情节严重的还会被关押到孤塔。不过,在阿尔斐杰洛的价值观里,他不但不认为黑魔法有哪里见不得人,甚至觉得它是一件便利的工具。只要能达成目的,阿尔斐杰洛并不在意手段肮不肮脏。现在,从这次刺杀的事件中,阿尔斐杰洛突然了悟,或许背地里偷偷驱使黑魔法的龙术士并不在少数。在锡耶纳执行任务时,阿尔斐杰洛自己就没少使用黑魔法,曾一度惹得苏洛有点不高兴。但其他的龙术士可就不一定能做到像苏洛那样严于律己了。对于黑魔法的适度使用能给任务或生活带来便捷这一点,恐怕大家彼此间都是心知肚明吧。为了掩盖自身用过黑魔法的劣迹,就不会去戳穿对方的恶行,甚至互相包庇,从者们也都装聋作哑。卡塔特查不到证据,自然也拿违规者没辙。他们当初既然选择教,就理应想到龙术士滥用黑魔法的现象不可能杜绝得了。
“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低头掩住思绪,阿尔斐杰洛瞥了一眼费里切悲惨的死相,收回的目光愈发充满了恨意,冷冷地注视着血红的地板,无力的双手在大腿两侧握起拳,“白罗加,就当真这么恨我吗……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我到底哪里招惹他了?!”
“如果是那个男人,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苏洛回答的语气淡淡的。
阿尔斐杰洛看着苏洛慢慢走向窗边,眺望高空的孤月。他的侧脸被打上了一层冷光,仿佛是冰筑起的墙。满腹心事的样子,似乎预示着他有话要说。
“他上山只比我早两个月,我的魔导修炼跟他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重叠的。这似乎是目前为止奥诺马伊斯唯一一次同时带两个徒弟。”苏洛用毫无起伏的平缓语气说,“那两年他可是找了我不少麻烦啊。”
阿尔斐杰洛认真地凝视着他被月光照亮的侧脸。
“他一定没少跟你攀比吧?”
“不仅攀比。”苏洛看着窗外说,“他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功夫做得特别好。在我面前对我客客气气,还跟我以师兄弟相称。但在背后,却动不动传我的坏话,向奥诺马伊斯告状,说我下课不用功练习,只知道玩。这种事三天两头就要发生一次。但也只是低级手段。”
阿尔斐杰洛愈发好奇,目光炙热地凝视着他。
“随着修炼课程的不断推进,白罗加整我的手段也好像得到了锻炼似的越发高明起来。”依然用极淡的语气说着,苏洛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没有一丝平仄,就如夜空中极弱极暗的星光,“好几次他都故意把自己弄伤,以此来诬蔑我。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屑于逢场做戏了,使我得以渐渐了解到他的本性。起初我并不把他的刁难放在心上,我想只要我认真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不会被人诟病。可过了段时间,我开始担心起来。假话说得久了也能成真。卡塔特不利于我的流言蜚语在日益增多。我担心奥诺马伊斯架不住白罗加颠倒是非黑白,终有一天会相信他。那段时间我真的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奥诺马伊斯某天把我叫去谈话时,我几乎吓破了胆。好在,奥诺马伊斯没那么容易糊弄。他知道我非常勤奋,也明白很多事都是白罗加自导自演。我会知道白罗加最早的时候一直打我的小报告,就是奥诺马伊斯告诉我的。”
“不亏是老师,火眼金睛。”阿尔斐杰洛如此说道,却在心里想,尽管他没看出来当年我接受他的黑魔法课程时已经掌握了一大半。
“白罗加几次陷害我不成,吃了好几顿批评,更加忌恨我了。”苏洛说,“我觉得事情不能总这样下去,于是我懈怠了训练,只求他能够消停。直到某日白罗加欣喜地发现他的魔力超过了我,而我再也追不上他,他才慢慢减少对我的排挤。”
“……那个家伙。”阿尔斐杰洛为苏洛的遭遇忿忿不平,不爽地啧了一下嘴。在魔力储备方面,白罗加确实是比苏洛要高。原来会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这样。
“终于,我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依然望着天边的月亮,苏洛无比从容地说,“他早我两个月毕业。等到了我的受封仪式,他竟不请自来,上山出席,然后大气了一场。”似乎感受到阿尔斐杰洛投来的疑惑的目光,苏洛流畅地说下去,为他解答,“许普斯和菲拉斯的祖上都是海龙王的同胞弟弟。许普斯的祖先年纪大,是哥哥,菲拉斯的祖先年纪小,是弟弟。两位龙王决定让许普斯担任我的从者,白罗加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但是他再不满意,也闹不起来。仪式结束后我便和他各自下山,从此两地相隔,交集甚少,日子总算太平了。”
听完苏洛的陈述,阿尔斐杰洛不禁为他难过。他完全想象得出白罗加当年是怎样极力地打压苏洛,给他难堪的。
“现在,他似乎又逮着了新的泄愤目标。”
苏洛转过眼来,和阿尔斐杰洛对视。后者耸起肩苦笑了一下。
“没办法,谁叫我是首席呢。身处的位置越高,相应的,受到的苛责也就越大。”阿尔斐杰洛自我安慰般地笑了笑。
“做首席是白罗加毕生的梦想。本来乔贞下台,修齐布兰卡一直拒绝龙王的提拔,最有希望做第二任首席的就是他,却不料被你捷足先登。也许直到你死为止,他对你的妒意和恨意才会消除。”
“苏洛,你说的我都懂。但你也别光顾着担心我,为自己考虑一下吧。他不但恨我,还依然憎恨着你。你对我是有举荐之恩的,他怎么会忘记?”阿尔斐杰洛一针见血地说,“在锡耶纳的时候他跟你动手,差点杀了你,这事虽然从没听你提过,但我也是知道的。”
瞳孔的光芒黯淡了少许,苏洛沉默地合上双眸,微抿着嘴,等再抬眼时,眼神不禁罩上了一道清冷的幽光,“……你说得对。”
回想那时候的情景,如果不是休利叶、希赛勒斯,甚至是白罗加自己的从者菲拉斯的鼎力劝阻,还真的不知道会酿成怎样惨烈的后果。
“他当时已经陷入疯狂,不分敌我。你这次不费吹灰之力就逼得敌人止戈求和。你立下的功勋一定让他想起了当日的耻辱。”苏洛说得头头是道。近期卡塔特风云突变,反战主战的两拨力量互相较劲,他也多少听到了些风声。“白罗加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本来就对你夺得首席之位心存不满。如今也将任务失利后受不到龙王重用的怒气一并发泄在你头上了。”
阿尔斐杰洛抽了抽嘴角,然后不屑地笑笑,“像他这般惹人厌的男人,我猜龙王其实也不待见他。他要是能当上首席,才真是见鬼了!”
“可你也不能轻视他,不是吗?”
“是啊。”红金色头发的男人仰起头,视线透过窗子射向高空。一场同样充斥着算计和阴谋的骗局被他突然忆起。“他让我尝到了不亚于在萨尔瓦托莱府邸被围攻时候的痛苦,让我再一次知道自己离死神有多么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阿尔斐杰洛握紧拳头,如炬的目光隐隐含有一丝阴冷。苏洛侧过头,片语不出,整张脸都隐匿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室内顿时变得非常安静,只有阿尔斐杰洛一步一顿抬脚移动的声音。这屋子的地板并不平坦,费里切尸体的血顺着地势,由高向低慢慢流淌到阿尔斐杰洛的脚边,被他移步躲过了。
苏洛沉默地在窗边站了许久,听到他走动的声音,也跟着迈了两步,来到他身边。
“阿尔斐杰洛,你的身体情况怎样了?能做体力活吗?”
“呃……这有什么关系?”
苏洛脚尖朝死者所在的位置点了点,“得找个地儿把他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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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旅店,直奔镇子外的农场,悄悄拿走倚着栅栏的两把铲子。整个世界都静寂无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上的星星特别稀疏,深邃无垠的夜空呈现为幽暗的黛色,仿佛厚重的浓墨涂抹在天际。透亮的银月虽静悬高空,却懒懒地躲在云层的后面,散射着有限的微光。一丝星光也没有的夜空,仿佛和熟睡的人们一样沉入了梦乡。秋风飒飒的凌晨寒气逼人,外面连一个鬼影子都看不见,苏洛和阿尔斐杰洛趁夜色的掩护搬运一具尸体出镇,没有人会知道。
往东走了一英里半,耗时比平常久些。二人找到了一个便于埋尸体的树林。期间,费里切的尸首一直由苏洛扛在肩上。阿尔斐杰洛只需跟在他后面走就可以了。
在离开旅店前,苏洛就把手附上死者睁得大大的双眼,让它们闭起,尽可能地希望他以较为安详的模样离世。现在,苏洛站在一块选定的空地上,开始挖掘掩埋尸体的坑。铲子插|进地里,用脚踩住,掘起一堆土,往侧边翻,不断地重复。动作之熟练,速度之快,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练过。
“你经常埋尸体吗?”
话音刚落,阿尔斐杰洛就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实在太蠢。幸好苏洛回答了。
“没有。我只是挖过坑。”
“哦。”
随之而来的是沉默,和铁铲剖开土壤、泥沙被抛落地面的琐碎声。
苏洛的身体一点一点随挖空的地面往下沉。两旁的土包越堆越高,他的身形也越来越矮。阿尔斐杰洛原本也想帮忙,但手上使不出什么力气,结果只能在苏洛的叮嘱下郁闷地找个了地方坐着。
“现在的我真是连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啊。”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阿尔斐杰洛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说着。
“让人家把几十年的记忆双手奉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苏洛依旧保持挖坑的动作,背对阿尔斐杰洛,没有回头,“你消耗太大,得休息一阵子。”
“去西亚的行程难道要取消?”
“你自己看着办吧。你现在也没心情再去找什么雕的羽毛了吧。”
“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止步不前。”阿尔斐杰洛急促地说,“白罗加有神杖,我也要马上打造。不能比敌人落后。”
“好吧。不过还是想想等会儿收工去哪儿睡觉吧。那个旅店我看你也不会再想住下去了。现在差不多三点,还能再睡一会儿。”苏洛看也不看挂在空中的月亮,直接给出判断。他早就观察好了。
“嗯,是要再睡会儿,我眼睛还挺酸。”阿尔斐杰洛好像想到了什么,话声突然僵在嘴边,“……我真是太糊涂了,半夜把你叫出来,卢奎莎没生气吧?”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至少要问候卢奎莎一声。
“她睡得熟,不知道我走了。等她一觉醒来,只当我提前出门找你。”
趁说话的功夫,苏洛把大坑挖得差不多了。“要埋得深一些。”他边挖边说,“这样死者的灵魂更能获得安息。”
“你确定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我确定不是。”
银盘般的皓月温柔地洒下耀眼却不刺目的光华,抚慰着苏洛的身体。他特别忙碌,爬上爬下,不像阿尔斐杰洛什么事都不做,只是握着多余的那把铲子,坐在一边干看着。苏洛一个瞬移跳回平地,带着费里切的尸体下去,把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三米深的坑里。铲土的声音又一次规律地响起。苏洛抄起堆在四周的土,往回撒。那张鲜血纵横的脸庞撒上了泥沙,逐渐看不见了。
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应该去送别那个被朋友当作杀人道具利用、最终不幸横死的可悲男子。他起身走到坑外,俯视着那张已经被埋了一大半的脸看了会儿,又把视线移向边上的苏洛。他眼里看着苏洛随填土的动作伸缩的手臂肌肉,心里却在默默出神。
几分钟后,坑填完了。苏洛用铲子背面把翻过的土壤压平,让它看起来尽量和周围的地面没差别。
阿尔斐杰洛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
“苏洛,我要向你道歉。”
轻不可闻的声音就像飘在平静水域上的叶片。
不过没关系,龙术士耳朵较常人灵敏,听得见。
苏洛还在那儿压土。机械的动作保持不变,连瞧都没瞧他一眼。
阿尔斐杰洛一会儿看看黑沉沉的天,一会儿看看阴森森的地,又瞅瞅自己冷冰冰的脚,唯独不看好像在无视着他的苏洛。
“刚才我的心态有点不太对,差点做了不该做的事。”
虽然看似在反省,可他漫不经心的模样和任意随便的口气就好像他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道歉,也不是真的承认自己做错了,纯粹的只是要让苏洛注意自己。
“为什么要道歉呢?”苏洛突然发问,侧脸看着他。表情有些冷,语气有些僵硬。
“这……”
“我的劝诫反正你不会听。我的意见对你也可有可无。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我对你的看法。”
“我……”轻微的嘀咕声在犹疑了三秒后,变成了郑重的致歉,“对不起。”这个从不轻易向他人认错的男人,此刻鼓起了他全部的勇气,对苏洛诚恳地说道,“我不能变成像白罗加那样卑鄙的人。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此话一出,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缓缓落地,好似压在身上的重担顷刻间卸下了一般轻松。阿尔斐杰洛的嗓音也因此变得柔和起来,“我们是跨越了生死的同伴。我不想失去你。”
闻言,苏洛冰雕般的脸有了瞬间的融化。
灰绿色的眼眸对上紫罗兰色的瞳仁。
看着他的脸,想起他不该遭遇的遭遇,苏洛冷凝的脸庞忽而心事重重起来。内心深处的那股罪恶感沉沉浮浮,呼吸几近被剥夺了。
阿尔斐杰洛还在等。一分钟,两分钟……
不知过了多久,苏洛表情放柔,神色一软,轻声说了句,“也罢。我没放在心上。”
“嗯。那就好。”一抹恬淡的笑意在那张美如冠玉的脸上平铺开来,荡漾在微扬的唇角。阿尔斐杰洛发自肺腑地笑了。
“现在,活干完了。”苏洛看着他笑,说道,“去找个能睡觉的地方。”
“好。”
依然是苏洛在前方领路,阿尔斐杰洛跟在后面。每次他们单独在野外出行,好像都是这副情景。阿尔斐杰洛忽然发现自己有些习惯被苏洛这样“保护”了。
二人朝北侧走。两把铁铲,在他们走了十分钟后,被抛弃在洒满月光的旷野。
在没有道路的野地里,苏洛时不时地弯腰去捡散落的木头。一路上,他都不怎么说话。阿尔斐杰洛原以为他会一直保持沉默是金的美德——
“你最近有没有惹过白罗加?”苏洛问身后的人。
又是这样,阿尔斐杰洛想。他总在阿尔斐杰洛认为他不会理睬自己的时候突然出声,驱赶沉默,没有任何先兆。
阿尔斐杰洛如实地回答了,“虽然我挺讨厌他的,但我从不会表露出来。见了他还称他前辈。”
“那就是你无意间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传到了他耳朵里。你想想看。”
阿尔斐杰洛抬起头仰望夜空,一副回想什么事情的面容。
住在卡塔特的有龙族和守护者,差不多两百号人。阿尔斐杰洛哪里记得住他每天都和哪几个人说过哪几句话。
“实在是想不起来。”他颓然答道,“不过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想他再怎样恨你,也不至于真的狗急跳墙到派刺客暗杀你吧。就算上次在锡耶纳,他也是受了任务没突破的刺激才会丧失理智。”
“苏洛,你把他想得太善良了。”
“我是觉得和一条爱咬人的疯狗计较,浪费的是自己的精力。今后,还得跟他维持不得已的和气。”
“这道理我懂。你放心,我会避开和他正面冲突的。”阿尔斐杰洛笑得很苦。现实也逼得他只能那么做。他没有确凿的证据,白罗加也不是傻子。如果他指着白罗加的鼻子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我!那是愚夫的行为。“况且比起他的动机,更叫人稀奇的是他怎么知道我会来这个镇子。”
“是很奇怪。不过还是别想了。”
苏洛最终选了块宝地。地势平坦、土质不太硬实又不算非常松软,还覆盖着层层青草——确实很适合露营。阿尔斐杰洛刚停下脚步,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累坏了。
把几块石头踢拢在一起,再放上沿途拾来的树枝和木材,让石头围着它们,搭起高台。苏洛生起了一堆在寒冷的夜空下熊熊灼烧的温热篝火,人在数米外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你睡吧,我来放哨。”
“那晚安啦。”阿尔斐杰洛向他微笑,然后侧身躺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躺着的男人打起了轻声的鼾。
苏洛安静地看着他的背脊,然后向四周环顾,欣赏只属于他的风景。
一片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广袤原野,一座远远地屹立在夜幕中的幽深山谷,一簇直直地往上升却怎样也窜不高的绚烂篝火……印刻在眼底的都是从前再熟悉不过、却疏远了一段时日的景致。可惜少了帐篷。
但不管怎么说,类似的体验已是许久未有了。
“这感觉,真是叫人怀念呐……”
苏洛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颊边出现微涡。一抹浅笑,在嘴角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