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交击在一起的魔力剑鸣叫着沉重的气劲声响。可那对卢奎莎没什么吸引力。
将激情四射的对战场地留给两个男人。卢奎莎把一缕被吹散的刘海捋到耳后,轻盈地转身离开,决定再回家睡一会儿。
空间结界把阿尔斐杰洛和苏洛的战斗与有可能经过这里的外人隔绝开来。在结界内,酣畅淋漓的对决正进行着。
明明只是两把被制造出来的假剑的交锋,但是随之而来的仿佛要破坏一切的强大气流,又是怎么回事呢?
挥动银剑带来的气压,扫荡了脚边的草屑,切碎了脚下的大地。林子里,较细的树木直接被生生割断枝干,甚至连根拔起,较粗壮的大树虽没有遭此毒手,却也被狂乱的风折磨得神经质地呜鸣。
周围的植被和地貌被破坏、被践踏、被掀翻都是由于那阵狂躁的风。风暴不顾一切地狂涌,肆虐在林间的空地。而风暴的中心,正是持剑的二人。
巨大的气旋由剑身向外溢出,剑与剑每相触一次,都会卷起一阵强劲的旋风。这是因为剑是由魔力创造出来的。两把剑互相挥砍击打,就等于两团魔力在碰撞。魔力碰撞的冲击波在一瞬间释放出来,化作势不可挡的剧风,冲刮着周围的一切。所以,仅凭两个人的白刃战,就有可能毁掉整片树林。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在对决前除了开启空间结界外,还必须架起防御结界。
不过互相对峙的双方却完全不受冲击波的影响,持续着剑术的竞技。猛烈地吹散了头发和衣饰的剧风在二人看来不过是蚊蝇扇动翅膀的微风。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五百……数不清的回合过去了,两人仍没有停下的意向。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流逝了。
待到体力、耐力和持久力都被彻底消耗干净后,阿尔斐杰洛和苏洛终于心满意足地同时罢手,收起构筑银剑的魔力,仰倒在连一根杂草都不见踪影的、犹如泥床一般的干燥土地上,舒畅地望着天。
手脚已经酸得不听使唤,阿尔斐杰洛的心情却是极好。“我们打了多久?”汗珠顺着额头和颈脖滑下,他缓缓地抬起手,擦了一把,转过脸对着平躺在一旁的苏洛。
“我没细算,但至少有五个小时。”太阳的位置改变了,阳光投射在地面的影子角度也改变了。观星识天是野外生存的基本技能。苏洛在这方面是行家。他仰望天空,任由激烈的呼吸自然平复。原先鼓起的肌肉慢慢放松,线条逐渐趋于柔和。精壮的胸膛如风浪不断的海面般跌宕起伏。
“真畅快啊。”把脸对着天,看着苏洛也在看的那片蔚蓝。结界因战斗的结束而解除,被雾气遮住的天空恢复原貌。阿尔斐杰洛和身边的人仰望着同一片蓝天。
“士别三日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今后再想赢你怕是很难了。”苏洛坦然地说。
“我在山上没事的时候就找守护者陪我切磋。没有一个漏网之鱼。全都被我折腾得很惨。”
“果然啊,要有对手才能不断地进步。”
阿尔斐杰洛活动了一下四肢,把双手枕在脑后,更舒服地躺着,“我记得当年在安东尼奥包下的那个妓院跟你对上,你说我只会一味劈砍,淘气又胡来。”
苏洛看着他,眼神略带惊讶。
“不过,我可不是记你的仇才说这些。”不希望苏洛误会,阿尔斐杰洛赶紧坐起身,小心翼翼地解释,“是你的每句话我都印象深刻。”
苏洛也坐了起来,“你现在不仅仅只是快了。不但速度长进了不少,力量和技巧更是远胜当年。”
“剑术如此精湛的你,给予了我如此高的评价,真是我的殊荣啊。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阿尔斐杰洛笑得无比爽朗,还带着甜蜜。
苏洛也微笑起来。那是将面前的人视为战友的一种独具默契的笑。
结界默然消失,摇曳的树木重新点缀着四周,但是绿影重重的此处,却少了最靓丽的一抹颜色。
“卢奎莎好像走了啊。”阿尔斐杰洛看了看无人的周围。
“她对刀光剑影向来没什么兴趣。”苏洛淡淡地回答。
卢奎莎不在,吉芙纳根本没现身,许普斯也走了。没人会来打扰。阿尔斐杰洛突然萌生出一种求知的欲望。在好不容易和苏洛取得独处机会的这个时候——
不是关于神杖的知识,也不是跟比试相关。不是任何事。
“苏洛,跟我说说你和卢奎莎是怎么认识的吧。”阿尔斐杰洛的话语从他开阖的唇齿间轻率地漏了出来。
坐在身边的苏洛一声不吭。眼睑低垂,灰绿色的眸子里隐着一抹晦涩不明的暗影。直到阿尔斐杰洛几乎在心里认定没戏,他才侧过脸,递去凝望的视线。
“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显示在阿尔斐杰洛脸上的表情,是带着浓情蜜意的含蓄表情。他微微笑着,“我们三个是同伴吧,一起经历了生死之战。而且我的事你们俩都知道。”
收回目光,苏洛低下头,黑炭般的发丝从两颊垂下,额前的阴影将他的思绪掩饰起来。片刻后,干脆阖上双眼,以沉默作为应答。
他听见对方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苏洛,”阿尔斐杰洛的声音无比朦胧,“我和你,还有卢奎莎……我们三个,一定能做永远的朋友吧?”
“或许吧。”虽然睁开了眼睛,回答的语气却不甚在意,很是敷衍。
阿尔斐杰洛眼底,那朵妖艳的紫罗兰正在枯萎。他天赐的容颜黯淡下来,犹如一轮在命运前徒劳挣扎的残阳,不仅就要日薄西山,还被层叠的乌云遮蔽了满身的光华。大概是体察到苏洛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许是自省般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话过于唐突,阿尔斐杰洛收回直视他的目光,将视角转向远处一棵断了一截的树,眼神眷眷而又忧伤。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半分钟后,他说。
苏洛没有接话,阿尔斐杰洛也不再介意。
“当初我愿意跟你们走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你。”嘴角扬了扬,阿尔斐杰洛突然轻笑了起来,“不自觉地,总想了解你更多一点。”话至此处,笑容中添上了一丝酸苦。他回头朝苏洛望去一眼,过了几秒,又逃避般的把视线移开了。
苏洛带着惊讶的脸庞不知为何,忽然升起了一重雾霾。他的眼神茫然游离,眸中的光芒阴阳难测。怔松片刻后,终于回望着阿尔斐杰洛。但是后者恰巧偏过了头。苏洛错过了一窥他眸中情丝的时机。
视线里看到的,是阿尔斐杰洛的侧脸。他的面颊好像打上了一层柔光,带着真诚、迷茫而又怅然的情绪,看不太真切。红枫叶剧院的看台,深夜漫着雾气的街道,萨尔瓦托莱血与火的宅邸……恍然间,苏洛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他。
于是,完全超出阿尔斐杰洛预料的,始终拒绝着他的苏洛竟然将紧闭的心扉的大门敞开了。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黄昏,1147年的盛夏,勃艮第的小镇艾克斯,我初次见到她。影影绰绰的薰衣草在红得仿佛要烧起来的远方天际线上迎风飘舞,浓烈的色彩装饰着绿意盎然的山谷和原野。她穿着淡绿的蓬蓬裙,缎带束腰,宽大的裙摆拖曳在地,轻晃着朝我走来,经过我的身边,走入幽静的小巷。俏丽甜美的笑容绽放在她淡妆修饰的脸畔。一头枣红色长发打着卷披落腰间,眸子里盛开着紫薇花。”
阿尔斐杰洛转过眼来,有些诧异地看着苏洛,思绪完全怔住了。
回忆让苏洛硬朗的脸庞多了丝柔和,嘴角有抹淡笑,笑容带着怀念,连话语也变得轻柔。阿尔斐杰洛呆呆地看着苏洛的侧颜。他变换的心意,让阿尔斐杰洛觉得非常意外。在苏洛诗情画意的描述下,阿尔斐杰洛不禁浮想联翩,仿佛有一幅美得动人心弦的油画展现在他眼前。也许连苏洛自己都没有想到,回忆过去的感觉竟是如此良好。
一路走来,光阴似箭。结识卢奎莎,早已是尘封于记忆的黑匣子里的陈年旧事了。苏洛经历过的事,遇到过的人,多得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就像叠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的大箱子,越底下的越旧,越难以追念。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普通的黄昏,原本早就该抛进记忆的长河里,成为消失不见的潮汐。但是苏洛却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画面。在能被记住的有限的过往,与卢奎莎初相遇的那一幕始终都没有被累积叠加的记忆大箱所磨灭,仍然静悄悄地安躺在脑海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缓缓诉说往事的时候,苏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始终出神地凝视着脚边的空旷地面。但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完全吸走了阿尔斐杰洛所有的神志。
“不过,最开始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苏洛坦承地说,“我会注意到她是她携带着魔力。微弱得无法和现在同日而语,但在当时,那股魔力让完全我困惑了。我在外飘零流浪了许多年,遇到的术士也算不少,但和拥有那种质量的魔力的人相遇还是第一次。她的魔力波动,既含蓄又深邃,像静止的溪流缓慢而轻快地跳跃,又隐隐透着一丝深海的狂躁、多变和不安分。当时的我在一接触到她的魔力就确定了,那应该是具有成为龙术士资格的证明。”
娓娓不绝的话声顿了一下,苏洛眉头轻皱,像在思考着什么。阿尔斐杰洛不忍打断他的思路,安静地等他继续。
“那一年,卢奎莎已经离家四年,过着居无定所的动荡生活。”他续上话,“不管在何处漂泊,她似乎总能得到他人的接济。或许是她的长相过于楚楚动人,又或许是她编造的身世唤起了人们对弱者的同情心,这也就是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优势吧。但在我的眼里,她的美丽还及不上小镇的一半。”苏洛没有否认这点,“让我想要停留的是艾克斯的风景。那是座雅致休闲的小城镇,不禁使我升起了在那儿住一阵子的念头,而非像以往那般,每来到一个城镇就只是经过。”他略略苦笑了下,然后又说,“碰巧,我临时借寄的住处就在卢奎莎隔壁。她被收留在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里。家主是一个年逾五十的鳏夫,膝下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这个年轻貌美的、自称被火灾夺走了家人的无依无靠的孤女,很容易就博得了三个男人的同情,寄宿在他们家中。”他缓和了唇边的弧度,笑容恢复柔和。“二十三岁的哥哥和十九岁的弟弟都倾心于她。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面对热情似火的两个青年竞赛般的猛烈求爱,她没有选择,没有表态,从不接受,但也从不拒绝。她只是陪他们玩。”
阿尔斐杰洛身体往后仰倒,手肘也往后伸展,撑在地上保持重心。他发现这样看不见身体前倾、弓着背、两臂搁在腿上的苏洛的脸庞,便调整坐姿,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背脊挺直坐着。观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斜下,投注在苏洛凝视着地面的脸上,偷看他的神情变化。苏洛的面容平淡如波,带着他特有的孤傲气质,嘴角的浅笑丝毫不见衰减,反而加深了少许。阿尔斐杰洛看清楚了,突然为他感到一丝忧心。
他知道吗,那对兄弟对卢奎莎而言只不过是后备计划。她玩弄二者于她的股掌间,让他们因得不到她而辗转反侧,难以释怀,延长迷恋的期限,一厢情愿地奢望有一天她会选择其一,托付终生。高明的女人!阿尔斐杰洛的内心突然涌起了一阵愤愤不平,不是对自己,是对苏洛。但是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关键是,苏洛明不明白?
眼神还是很柔和,苏洛依旧轻声低语着,“她几乎每天都和那对兄弟在一起,打球,抓昆虫,捉迷藏,放烟火,乐此不疲地玩着任何能制造出噪音的游戏,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她尤其喜欢提着裙摆奔跑在巷子里,让两个男人追她,抓她。抓住她了,她会特别开心,笑声犹如能蛊惑人心的琴音。我本打算住两个月,但事实上我只忍受了三周。这群聒噪的邻居让我感到烦躁,我决定提前搬走。”虽然正说到厌恶卢奎莎的部分,可是苏洛的口吻却带上了一丝阿尔斐杰洛听得出来的宠溺。“那天,我在屋里收拾行装,打算第二天就离开艾克斯,而窗外的嬉闹声果真如期而至。我看着那两个一直追逐着她脚步的男人,心想,她迟早会答应其中的一个吧。但是事情并没有照我预料的发展。就在那天傍晚,她突然叩响了我的房门。”
阿尔斐杰洛一手托腮,凝神听着。
“‘我为这些天的搅扰向您致以最真挚的歉意。请让我为您做点什么吧,先生。’这是她在微笑着打招呼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当然拒绝了。”苏洛耸肩笑了笑。虽然他学不来卢奎莎的口吻,但阿尔斐杰洛可以想象。“不过在这世上,显然有这样一种人,”苏洛继续说道,“他们听完你的拒绝,会依然做她决定做的事。‘我坚持,先生。’她说,然后猫着身子,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进了我的屋。她看到我的行李箱,有些惊讶,但没出声。我站在门前,张口结舌地看着她默默地打开我的包,把我装起来的东西一件件取出,归于原位,对我屋内的摆设好像了若指掌。”他抬头看向阿尔斐杰洛,“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
“你生气了?”阿尔斐杰洛紧皱着眉,仿佛希望他如此。带着苛责的表情就好像遭遇了什么不公的事一样。
“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我突然有一种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的感觉。”苏洛边说,边伴着一个无奈的笑,“她和她的玩伴吵了我整整三周,我理应厌恶她的,可是她那个样子,叫我完全发不出火。”
阿尔斐杰洛盯着他,“明白了。你压根就没走成。”
苏洛默认了他的推断。“从第二天起,她就频繁到我住的地方,一点也不怕生。先是两三天一次,慢慢地变成每天都来。她会在清晨,晌午和傍晚各来一次,仿佛摸准了我作息的规律。刚开始我很不适应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走动。但是时间久了,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的日子有了一丝盼头。卢奎莎的出现使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不再那么难熬。我渐渐期待她每天的例行拜访,甚至会提早起床,等她敲门。搬离艾克斯的决定,就这么一天天地无限延期。”
“她每天来找你做什么?”
“烧饭做菜,洗衣洗碗,打扫卫生,缝补衣服鞋子。最贤惠的妻子会做的任何事。”苏洛微仰着下巴,看向远方,“除了家务,她还会在我被噩梦惊醒后唱歌给我听。她给予我的,是我从不曾在他人那里得到过的关怀和温情。”回想起卢奎莎为自己做的一切,苏洛淡漠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暖意,千言万语最后汇聚成一句深埋着感激和爱意的总结,“她对我很好。”
阿尔斐杰洛偷瞄了他一眼,苏洛眼底流露的缱绻深情让他心里一惊。“就这样缴械投降了吗?”他无奈地摇摇头,显得有些失落,“以你的性子,我本以为你不至于会沦陷得那么快的。”
“我拒绝过她。”苏洛的声线略微低沉了一些,“当我恍然意识到我的生活就快要缺不了她的时候,我决定将她拒之门外。我冷了她一个礼拜,任她枯守在窗外。可即使是我最冷漠的时候,她都对我非常温柔……”那双隔着窗栏凝望着自己的眼睛里,有迷惑,有不解,有忧伤,以及更多的绵绵情意,苏洛至今都忘不了。他低哑着声音,“我的心就这样渐渐地软化了。”
你爱上她了。阿尔斐杰洛想着。所以尽管你违心地冷待她,却仍没有搬走。
禁不住在心底轻哼了一声,阿尔斐杰洛嘟哝着问,“她不和收留她的那对兄弟玩了?”
“不替我扫除做饭的时候,还是会和他们在一起。”苏洛说,“当然,那对兄弟很快就知道了她经常来我这儿。每次看见我,都流露出一种好像最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般的愤恨眼神。不过别人的偏见,从来就不会被我放在眼里。”冷意瞬间在他的眼底凝聚,然后,又因为想到了后面要说的故事,神情逐渐放软,“我们以这种古怪的方式相处了一个月,她无偿地照顾我的衣食起居,而我的回报只是当她敲门的时候为她打开大门。直到某一天,她带了瓶酒来找我,红红的眼睛有哭过的迹象。她告诉我,她被那家人赶了出来,而那天恰好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却没有人陪她过。看着她落寞孤寂的眼神,想到她被驱逐的境遇,我便答应陪她。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每个人都能想到的事。从那以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许普斯对于你们的交往作何感想?”阿尔斐杰洛突然问道,打断了苏洛的叙述,“这故事里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没登场啊。”
苏洛不禁侧目,神情有些木然,只有挑起的眉毛显示出他对阿尔斐杰洛这个问题的意外,不过还是回答了,“我和许普斯不怎么聊私事。他不会主动过问,我也没必要主动坦诚。”
“好吧。我了解了。”阿尔斐杰洛干巴巴地说。苏洛和许普斯冷淡的主从关系,他很久以前就看出来了。正因为早就在心中对这段关系有了固定的印象,才更加突显出许普斯最近突然干预起他和苏洛的友谊这件事十分的蹊跷。
阿尔斐杰洛的眸子里隐隐含着一丝怀疑的暗光。但他还是将这疑惑暂时抛开,不再多想。好不容易盼到苏洛肯对他吐露心声,他还想继续听下去。
“然后呢?”
“然后,我终于离开了艾克斯小镇。”苏洛没在意刚才的小插曲,接着被打断前的话题,“和往常不同的是,从那天起我不再是一个人。卢奎莎陪着我。有她在我身边,漫长的岁月不再苦闷无趣,午夜梦回的时候不再孤独冰冷。我愿意和她分享任何秘密。我的身世、身份。她对龙术士能长生不老这一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半年后,我把她送上了山。”
耳边的声音渐渐淡去。一个想法,如闪电般突然划过阿尔斐杰洛的大脑。
“苏洛,听了你说的这些,有个地方让我很疑惑。”阿尔斐杰洛决定先不去管卢奎莎的忠诚度问题,以及她游走于多个男人间的高超手段,转而提出目前最让他忧心的,“你就没想过,她是为了获得永生才找上你?”
“阿尔斐杰洛,你这么说就有失偏颇了。”苏洛的视线倾斜着朝他看来,“她如果没有成为龙术士的资质,再讨好我也无济于事。”
“……你说得不无道理。”阿尔斐杰洛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抱歉,我不该随便猜疑你爱的女人。”
苏洛沉默片刻,低头皱眉,陷入思索。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视线,无限感慨地对阿尔斐杰洛说,“她当然想得到永久的寿命和青春。这毫无疑问。但这也是建立在爱我的基础上。”苏洛对此确信无疑,“她爱我不会比我爱她来得少。”
阿尔斐杰洛无声地点点头,表示理解。过了一会儿,终于将视线对着苏洛的眼睛,“不过再恩爱也难免会磕磕碰碰吧。比如上次在锡耶纳,你们冷战。”
耳边听到的,是苏洛仿佛用全身的力量发出的叹息。
“那只是小事。”他说。
“你们就没想过结婚,组织一个家庭吗?”阿尔斐杰洛冷不防地问道,“还是觉得龙术士能长相厮守在一起,凡人的婚礼是多余的?”既然聊到了这个份上,好奇心就再也克制不住了。
苏洛的眉角好似在打颤。
灰绿色的眼睛在一瞬间张得大大的,里面含混了那么多的情感。
有激烈的痛苦,无尽的愤怒,莫名的害怕,黯然的悲伤,苍白的悔恨,还有,逃避……
完全不同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吞噬了他的语言能力。苏洛呆愕了半晌,愣是没有回答。嘴唇紧咬着,千般情愫僵在嘴角,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
家,这个东西,对他而言,从来都是无意义的。
苏洛突然感到很疲惫。他缓缓地闭上眼,不发一言。面颊重新笼上了冷若冰霜的面具,孤高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他的脸上毫无一丝感情,让人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苏洛沉默了多久,阿尔斐杰洛就看了他多久,反思自己是不是又问错了话。看着苏洛的眼神原本恍惚而朦胧,却突然凝聚起来,转向了虚空中的一点。
被他凝视的地方,毫无疑问有不寻常的气息。
深秋高阳的光影跳跃在青草间,一个纤柔颀长的芳影踏着优雅的步子翩翩而来。
“嗨,两个英雄,在谈论我吗?”淡紫色的眸子笑成弯弯的半弧。尽管如此,那张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和神圣。语调中的自在和轻松,显示着她并不在意成为他人闲聊的话题。
二人站了起来。
不得不说,卢奎莎来得真是时候。阿尔斐杰洛和苏洛差不多刚好谈完,她就出现了。左手拎着大大的木藤食盒,右臂挥舞在空中,向两人招手。
“你们俩打架就像在调情。”她靠近他们,眨了眨眼,调笑着。
“你有看到?”苏洛有点惊讶。
“中途忍不住用水晶球偷看了会儿。”由于二人交战时并未设立防止他人偷窥的防魔结界,因此还是会被诸如水晶球一类的魔法远眺工具探测到结界内的情况。卢奎莎眉眼弯弯的,“等我一觉睡醒你们还在打,等我做完菜了才见你们停。”不禁瞅了瞅苏洛被汗水湿透了的胸膛,眼神轻佻又俏皮,又看了看方圆数百米内被扫荡一空的光秃秃的旷地,卢奎莎笑意更深,“差不多有六个小时吧。男人这种生物的体能真是深不见底的可怕啊。”
经她这么一提醒,阿尔斐杰洛才注意到头顶射下的阳光早已倾斜了角度。时间一晃,转眼到了下午。阿尔斐杰洛和苏洛的身子再是铁打的,也不可能不停不休地打上六小时不嫌累。这多亏了龙术士能调节自身的魔力舒缓肉体的疲劳。当魔力处于盈满状态,再沉重的疲惫感也能暂时剥离出感官。
不过,魔力也并非万能,总有它做不到的事,譬如饱腹。
“我猜你们八成饿坏了,就备了些好吃的送过来。”卢奎莎笑得如沐春风,“有面条,面包,燕麦粥,奶油冻糕饼,菜肉馅煎蛋饼,咸猪肉炖菜,薰鱼,香肠,还有水果。唯独没酒。”
“怎样都好。”苏洛说,转过头对着闷声不语的阿尔斐杰洛,“卢奎莎的厨艺可是没得说。难得有机会尝尝,不要客气。”
阿尔斐杰洛抿嘴笑笑,权当应答。不知怎么地,好像卢奎莎来了以后,他就变得格外沉默了。
取出叠在篮子里的桌布,铺展来开,再把菜肴一份份端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整齐,再放上空碟子和勺子。卢奎莎蹲着身子认真做事的模样,体现了她贤淑的一面,就好像这一刻自己做的是世上最要紧的事。苏洛在边上帮衬,时不时地接过或抢过她手中的餐盘,对她关怀体贴备至。而阿尔斐杰洛只是麻木地站着。
凝视着卢奎莎的紫罗兰眼眸越发茫然起来。他认识这女人快四年了,彼此见面的次数不多也不少。有些人往往相处一两次就能摸清脾性,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无法看透对方的本质。一直以来,阿尔斐杰洛都觉得卢奎莎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让人难以看清的迷雾。即使苏洛洋洋洒洒告诉他那么多,详述了二人相识的经过,阿尔斐杰洛依然没有一点点自己已经看透这女人真面目的把握。他反而更疑惑了。总有种直觉,自己离真正读懂这个女人,还差得很远。
菜盘子、空碟子和勺子都已准备妥当。满满一地的佳肴铺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将野餐的氛围烘托了出来。
不是一般丰盛的这顿露天大餐,菜式考究,品种多样,卖相看起来相当不错,不过味道嘛……苏洛单方面的夸奖可不算数,得品过才行。
阿尔斐杰洛舀了一勺燕麦粥,咬了一口奶油冻糕饼,立刻睁圆了眼睛。再尝尝香肠和薰鱼,吃在嘴里,说不出的美味至极,简直是色香味俱全,丝毫不输给龙神殿的膳房。阿尔斐杰洛不禁瞄了瞄坐在一旁的卢奎莎。她不吃,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们,两腿并拢在一侧,宛若美人鱼般文雅地坐着,眼睛眯成一条弧线,脸上有小小的得意的神色。尝了一口就忍不住尝第二口,阿尔斐杰洛顿时食欲大增。卢奎莎的手艺,他挑不出一丝毛病,美食的诱惑,他也完全无法抵挡。他和苏洛早已累得精疲力尽,饿得天旋地转,此时不禁敞开了胃口,一顿猛吃。看着两个男人吃得又快又急、恨不得把盘子也给吞下肚的模样,卢奎莎高兴地捂嘴笑了起来。
将美味佳肴搜刮一空,二人都感到很满足。期间,卢奎莎曾问阿尔斐杰洛,“今晚你到哪儿过夜?”
最需要解决的一个实际问题,把阿尔斐杰洛问倒了。紫罗兰的眼眸沉了沉,不知如何回答。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我家好了。”明白阿尔斐杰洛的忧虑,卢奎莎自然懂得拿捏分寸,提出适中的建议,“地下室暂借给你。回去我就收拾一下,给你铺好地铺,再准备一条被褥。”
卢奎莎现在住的房子,一楼是服装店,二楼是休息的卧房,还有一间密室在地下一楼。当年她就是在那儿传授阿尔斐杰洛初步的催眠黑魔法。
虽然卢奎莎展示出她无以伦比的热心肠,不过阿尔斐杰洛还是摇摇头,委婉地拒绝了。
“多谢你的美意。”他对她礼貌地笑笑,“但我最好还是不要进城。”
并不是怕治安官或黑帮势力缉拿自己。他是首席龙术士,凡人奈何不了他。阿尔斐杰洛真正害怕的是,一旦跨出禁忌的脚步,重回佛罗伦萨的街道,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见那个人。斩断旧情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给它死灰复燃的机会。
苏洛虽无法洞悉阿尔斐杰洛的心理,却能够理解他的坚持。不过担心是免不了的。要是没地方住,难不成他准备像流浪汉一样露宿野外?
“阿尔斐杰洛。“他叫了叫他的名字。
阿尔斐杰洛将身子转向他,目光难掩情思。但随后他就调整过来。炯炯的眼神熠熠生辉,迸发着自信的光彩,含着一丝让苏洛不用担心的意味。
“三年前,你带我去阿尔卑斯山的路上,我们经过的第一个小镇。还记得吧?”阿尔斐杰洛略感怀念地说,“那里有马,也有旅店。虽然破旧简陋,总还能凑合。”
苏洛当然不会忘记。“我会在明天九点前赶到。”他给出他的保证。
“好,我等你。”阿尔斐杰洛朝他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块煎蛋饼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