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了声,照样如少年般清亮:“多日不见。你从聊复轩,如何走来尔雅楼的?”
谭香寻思说:“嗯,我们先过了采□□,看到个什么精舍,走过条小溪,看到水月亭,经过明心寺,上面有你题的字。”
蔡述笑道:“好。你现已识得那么多字了……”
谭香一愣,也失笑说:“我一直在学。识字真好。”
蔡述面无表情,轻轻说:“是啊,再识字,你便可以读懂信件,辨出人心了。”
谭香心想:难道我不识字,就不知道人心善恶了么?
可是在蔡述面前,她多少有点不自在,不会象同苏韧那样直来直去,口无遮拦。
她记起礼物,把匣子双手奉给蔡述,说:“我从小就没妈,你妈去了,我将心比心,也难受。这个我做的,送给你。我的手艺不精,让你见笑了。”
蔡述的鼻尖一动,打开匣子,看了几眼,沉默须臾,道:“嗯,没有你从前做的粗糙了。这东西烧了可惜,拿给蔡甜办家家酒玩吧。甜儿,你喜欢吗?”
苏甜已靠在他身边,正察言观色,立刻欢呼道:“好!谢谢爹爹!”
蔡述微笑,望向苏密。苏密见了他,垂手道:“蔡叔叔。”
蔡述眼珠一动不动,说:“乖。宝宝走了,家里少个男孩。若我没记错,你与宝宝差不多大。”
苏密与他陌生,答不上来,只尴尬傻笑。
蔡述一手拉了苏甜,一手递给苏密。他掉头对谭香说:“我是不耐烦当孝子陪客人哭灵的。客人比丧家哭得伤心,我更受不住。因此我今儿逃了席。他们倒有心,送你母子到此处来。你与孩子们跟我上来吧。”
谭香口干舌燥,想要谢绝,却舍不得苏甜,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跟着蔡述上楼去。
她上得尔雅楼去,眼前是个广阔的晒台。一张张黄花梨高脚凳上,放着本本图籍。书脊朝天,暗香扑鼻。蔡述仿佛自言自语道:“现在尚未到晒书时节。可是我素日为俗务所羁。这四十多天来,每逢天气晴好,我便来晒书,一日晒一柜,已晒了三十多柜了。”
谭香拍了拍花梨木凳子,赞道:“做工不错!”
蔡述不以为意,请他们来到顶楼一侧。此屋三面花窗,镶嵌水晶,可坐望凤城。
屋里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蔡述抱起苏甜,示意谭香抱着苏甜。两人对坐下,正无话可说时,已有侍儿端着托盘进来,行列左右。头一个人托着一只青花壶,三只斗彩杯。次一个捧了一套汝窑茶盏。第三个人盘里,有四只玛瑙碟,装着雪花糕,玫瑰酥,艾窝窝,桃花烧卖。末一个侍儿盘里,装只犀角觥(gong),堆满了新鲜枇杷果。
一时间,茶香,果香,面点喷喷香,萦绕四周,大家表情都松弛了。
苏甜笑容可掬,问:“爹爹,咱们要喝茶吃点心么?”
苏密伸了脖子,咽口水道,拍手道:“真好!我有点饿了。”
蔡述对谭香说:“我听说南方人爱喝杂茶,你们三个可以喝蜜饯金橙茶,我饮惯了清茶,恕无法奉陪了。”
四个侍儿讲盘中物放在桌上,无声退下。再有人送进来两只掐丝的金花篮,放在蔡谭二人手旁。谭香颇觉拘束,蔡述说:“是给你们丢枇杷核的。”
他提起青花壶,先给谭香倒了一杯,再给俩个孩子倒了茶。然后他换了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苏密眼睛发亮,吃得津津有味。苏甜眼珠乌溜溜,边给谭香蔡述递话,边把枇杷一只接一只塞给弟弟。
谭香没想到上门吊唁有这么一出,实在拘束,可是没来由走开。
她小心翼翼,吃得不多,只听蔡述问:“你在家休息久了,打算何日去看看宝宝啊?”
谭香直道:“我想宝宝。可是我的身份哪能随便去看他?”
她心想:我看个苏甜都这么艰难,何况宝宝是吓死人的皇太子?
蔡述听了,手指一弹,淡然道:“身份也能变,只要你想。”
谭香叹气说:“我不想。我是小门户出身,并不是谦虚,我知道自己斤两。”
蔡述无语。
谭香又说:“我学识字,做木工,都是喜欢,再往前走,就没那个福气享受了。”
蔡述喝了半杯茶,才道:“人在漩涡里,不是随你喜欢不喜欢的。譬如荣华,并不是人人甘之如饴。但要守住,谈何容易?”
谭香点头默然。想起蔡述这个人的经历,荣华背后,少不了凄凉。
她又想起:小时候自己无意间害他摔伤,不知道留下什么病根没有。
她这样想,感到愧对蔡述。人人讲他是凶恶奸臣,可是对面的他,寡淡斯文,举手投足,都像个刚长成的少年……实在不凶恶。他的谈吐,丝毫不像奸诈之辈。
俩个小孩倒是叽叽喳喳,聊了好多儿童趣事。不知不觉,瓜果被孩子们一扫而光,茶水倒不出来了。方才那四个侍儿悄悄进来,收拾干净。蔡述看了看他们,问:“还想吃吗?”
谭香忙抢道:“多谢你。我们得回去啦。”
苏密意犹未尽,舔着嘴唇,看着姐姐,依依不舍。
苏甜捏了捏谭香的手,说:“娘,你要回去,那以后再来看我吧。弟弟你要听话。”
蔡述一言不发,神色间似有丝玩味,然转瞬间,便站起来道:“如此,便不挽留了。”
谭香和孩子们跟着他走下二楼晒台。侍儿们送上香露手巾,各人擦了脸,洗了手。
一阵风吹来,有几本书变了位置。苏甜忙不迭跑上去,左手右手各拿一本书,将书脊压平。
她虽是幼儿,但动作极快。苏密看直了眼,说:“姐姐,你左手还能使得这么好啊?”
苏甜不假思索说:“还不是跟着咱爹学的。”
她说完了,自觉失言,吐吐舌头,瞥向蔡述。
蔡述一笑,柔声道:“你们爹爹在我面前,可从没使过左手啊。”
苏密点头说:“我爹他有些本事,我还看过他用左手练字呢。”
不知为何,谭香隐隐不安,说:“苏韧是不大会使左手的。你不要听小孩们浑说。”
蔡述眺望湖光,语气更为柔和:“我与孩子们有何好认真的?他们是苏韧的子女。只要世上有苏韧在,他们总是认得他是爹爹。”
谭香手微微一哆嗦。她再细想,蔡述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并没什么可怕的。
虽然说自己已经见了市面,但毕竟与小蚌壳有天壤之别。
他们夫妻眼里的天,和小蚌壳眼里的,只怕连颜色都不会一样呢。
她回了家,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这回去蔡府,多少有点冒失。
苏韧要是知道,不见得会高兴。
所以等晚上丈夫回家,她真一字不想提起。可管不住苏密那么快说漏了嘴。
她红着脸,把经过对苏韧讲了一遍,只略去算命先生一节,又省略了蔡述讲的几句话。
苏韧听了,久久出神道:“苏甜甚好,你我该放心。看来蔡述心意已决,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谭香见他并不责怪自己,忍不住抱住苏韧肩膀道:“阿墨,你真不怪我啊?我没想到会遇上他。”
苏韧拍了拍她的脊背,转身去将砚台包裹放好,耐性说:“阿香,我有句无情的话告诉你:帝京是个险地。你我夫妻本来同根同心,可是,只能在无人时候才露出来。今后在人前,你只管做你,我就做我,若是人人觉得我们俩越活越拧了。对你,对孩子们,都要安全些。”
谭香如闻惊雷,张着嘴,呆了半晌,道:“苏韧,你怎说这样的话?你生气了?”
苏韧面对她坐下,将灯熄灭,道:“我没有生气。阿香,我说是句无情话,果真说狠了。”
谭香在月色中捏住他的手,流下眼泪来:“苏韧,我没听见你的话。既然当初结缘了,都是该生死一心的。难道大难临头,我和孩子能抛下你自去飞吗?你真是,真是……”
苏韧定神,又拍了拍谭香脊背,耳语道:“阿香,你不要犯傻。为了我,更不值得。”
谭香摇头。苏韧想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他说得,原是一句为了她好的话。
他抱她入怀,叹息说:“别伤心,哎,当我没说罢了。”
第二日,蔡述穿着官服,出现在内阁。朝野震动,天下哗然。
紧接着,圣旨宣下:东宫新立,国事艰难,内阁首辅蔡述,以手诏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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