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述复出当日,苏韧借故早早还家。月上柳梢,家宴已准备停当。
苏密因为前日吃得太多,嚷嚷不舒服。谭香撸了袖子,倒点豆油,用铜板给他刮痧。
苏密吃疼,哇哇乱叫,谭香按着他,咬着牙继续刮。
苏韧朝屋里看,唬得脸色都发白,说:“娘子,你下手轻点啊……”
苏密哭出眼泪:“爹爹救我!”
谭香气呼呼说:“你怕疼就少吃点啊,这么多紫痧,一定得刮透了!”
苏韧在门口踱步数回,终于忍不住冲进去,牵住谭香腕,强笑道:“算了,吃药罢了。”
谭香瞪了眼说:“天底下的好人都让你给做了!我能给自己的娃娃剥皮了?”
她刮得本已差不多,丢开手走了。苏韧小心翼翼,用草纸给苏密擦背,把藏在手心的杭州新款瓷孩儿送给了儿子,苏密抱怨说:“她真是扒了我一层皮啦!可这里热热的,倒不怎么疼啦。欸,这个好玩?好爹爹,有没有一整套的?”
“有。下回买。”苏韧因自己儿时苦,加之长子夭折,女儿被夺,对苏密简直有求必应。
苏密这才笑了:“爹爹,今儿你请客,偏我不能吃。”
苏韧帮苏密拉好袍角,俯身替他穿好鞋,抱他道:“乖乖,早点跟你娘睡,爹以后给你补回来。来,给你看件新鲜玩意儿。”
他抱着苏密来到后园,只见花圃里几株御赐牡丹中,单开了一朵白花。
那牡丹四周,早围上了梅青绸的屏障,再在枝叶上系了碧绿丝绦。
飞镜当空,雪花黄蕊,与青屏翠带相映成趣,透出碧玉般色泽。
苏密说:“好看!爹爹如何想出来的?”
苏韧笑道:“你爹哪有这等不俗之心?是我经过贵人庭院学回来的。若不是咱家花太少煞风景,何必要多费钱呀?”
苏韧谭香入了屋,苏韧才拿了一本前人写的《种树书》,坐在正对花圃的席面上。
他神态虔敬,心里想得却是今日的朝廷。皇帝的心思,真是谁也猜不透。
晌午,听得蔡述夺情之旨,唯有蔡党欢庆。而连工地上的民夫走卒,都义愤填膺。清流何能善罢甘休?牡丹尚未全开,朝廷里眼看就要烧成一片了。皇帝是打算坐视两虎相争么?
他正寻思,客人已来了。却不是什么尊贵人物,只是邻居范忠的两个半大孩儿范青范蓝。
小哥儿俩一来,便问苏密。苏韧说苏密病了,他们颇为关切,都说以后切要嫂子管好他。
范青看了那牡丹,翻了苏韧手边书,笑道:“苏大哥你是愁花不开吗?”
苏韧自嘲道:“正是呢。自打万岁赏下了花种,到如今才开了一朵。我看书问道,打剥施肥。我娘子早起焚香,敬祝花神。哎,全无起色,只是得此一朵。”
范蓝挾菜吃:“牡丹就算皇家种,只是个花。我家的开没开,俺俩都没在意。大哥吝辛苦。”
范青圆场道:“怪不得苏大哥。他官儿不大,胆子又小,万岁给的花,哪敢不精心了?”
苏韧垂下眼睫。他模样本生得嫩,行止恂恂,所以素日里,俩个孩子只当他是同辈。
他们看苏韧真是犯愁,便对视一眼。范青说:“你不用担心。万岁若知你的苦心,便应该嘉许。我们呢,知道你如此重视这些牡丹,早替你分忧了。其中奥妙,不是我范家人不会知道。我听父母说:万岁的花,大多是孝贞皇后与他研究出来的异种。万岁登基后,在内苑广植牡丹,本是纪念孝贞后的。那时他尚年轻,百折不挠。为了花能成活,他自研出一种花肥,叫‘焦骨香药’。除了宫内,只是我家有余的。回头我家去,叫小价给苏兄送些上门来就是。”
苏韧本来只是借牡丹搭桥而已,没想到范氏兄弟真有养花良方,于是千恩万谢,又起身,给兄弟俩倒葡萄酒。他知道:小孩大多是世人的宝。若打不通大人关节,收买小孩儿往往容易。这俩孩子,本是范忠夫妻的心头肉。他们生长富贵中,尚在志学之年,性情尤率真。
范忠常年在宫里,见不着面,范太太残疾老病,搭不上话。
他在这俩孩子身上下功夫,不会惹人注意,却可能上达天听,事半功倍。
范青范蓝吃不了几杯,便面色酡红。苏韧陪着喝,请他们看那朵牡丹,随口说:“我来做首打油诗助兴:此花颜色好,泛青又泛蓝。葡萄美酒香,知音千杯少。这花呢,我不知名字,请俩个兄弟来取一个。”
范青范蓝都笑了。范青喝完杯中物,说:“我看该叫‘看朱成碧’。”
范蓝哑声嗤笑:“你不应景!以今□□廷里大事,这花该不该叫‘指鹿为马’?”
苏韧闪顾左右,闷头喝酒。范青慌张,确认了只有苏韧听到,才放心,责备道:“胡说甚么?”
范蓝白眼,笑着摇头:“我不说,自有别人说。哥哥,我是说花,你想多了。”
苏韧忙说:“还是‘看朱成碧’妥贴。既然牡丹是天家仙种,本该有名,是我多此一举。”
范青接着道:“赶明儿我爹着了家,我替你问他。”
范蓝东张西望,看庭中麻雀相逐,咪了口酒,问范青说:“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我们在蔡述家里头回喝上葡萄酒,他拿出波斯琉璃杯,酒杯却让我失手打碎了吗?”
范青默默点头叹气,对弟弟说:“嗯。那时你哇哇大哭,他还讲故事哄你来着。从前,他招待我们是殷勤。但现在他位高权重,实在不好亲近。大约传说是真的:他只喜欢和小孩子玩。我俩快十四岁了,不算小孩子了。”
苏韧叹息说:“我是蔡阁老提拔进内阁的。他对我有恩。”
范蓝双手捧腮,说:“我娘说:蔡述是个牙呲必报的人。他对人有恩,是绝不忘要你偿还的。负了他,他会要你生不如死呢。”
范青脸色紫涨,看样子恨不得堵上弟弟的嘴。
苏韧神色如常,开玩笑道:“好兄弟,我们是赏花呢,还是品题呢?都怪我家酒不如人家的,才引出了你这番牢骚吧。”
范蓝咧嘴。范青对他说:“我们年纪小。外面风雨雷电,轮到我们议论?”
苏韧附和道:“是。管它洪水暴雨,俩位兄弟家仅凭一个‘忠’字,薪火相传,自成一‘岛’。”
范青范蓝听了,俱皆释怀。苏韧顺着他们,聊些少年人喜闻乐见的市井闲话,到夜深方散。
再过几日,范青晚间单独来拜会苏韧,对他道:“苏大哥,那日我替你问过爹爹了。此白牡丹,名叫‘思无涯’。它是万岁最喜的几种牡丹之一。除了紫禁城,它在别处还没开花过哩!所以你家的一朵足够稀奇了。今儿老爹还家,因万岁即将闭关清修,忙着赶回宫了。他留下这盒‘焦骨香药’,让我交给你。”
苏韧心里得意。捧着木盒,他对范青感激不尽,将古玩铺得来两柄画扇送他带回去。
老婆孩子俱已睡熟。苏韧一人再来到后院,给牡丹花圃施肥。
那焦骨香,气味独特,苏韧先被呛了一下,忍耐着,才能继续呆在牡丹花株旁。
他想到:皇帝此时去闭关清修,已定了任两派厮杀的局面。秀才遇到兵,岂能有理?
听说紫禁城内牡丹争艳,埋得却是累累白骨,甚至包括废帝废后的残骸……
皇帝护花多年,久而成精,还是认定了这种“焦骨香药”。
苏韧蹲在花旁,久而久之,竟嗅得一股特殊的芬芳。它沁入脑髓,令人沉湎其中,忘乎所以。
凉风吹来,苏韧如梦初醒。他不像酸子们,他能理解蔡述。因为权力二字,实在令人恋栈。
人生在世,尤其青壮之时,能有几个三年
皇帝暗除沈明,是不乐意让沈凝守丧。那蔡述又为何偏该去守?
蔡述比沈凝,没有状元头衔,帝后骨血。他有是一手遮天,雷霆手段。
蔡述无非是守荣华,保护太子,可惜人皆知他是蔡党之首,不能破旧立新,也不便收买人心。
当今朝纲,蔡党已腐,清流不堪,皇帝袖手旁观,尽着他们闹,难道是为树立新人?
不管立了谁,都是一场浩劫杀伐。如同传说里的洛阳牡丹,灰烬中焦骨吐香。
对苏韧来说,在两派厮杀中,看朱成碧,糊涂一时,是安身之策。
接下来的几日,他虽守着工地,并未到内阁去,但旁观者清。
蔡述严禁小报街帖。继暗香消失后,连顺风耳都聋了。万马齐喑,民间霎时静寂的很。
弹劾蔡党的上书已堆积如山。司礼监因皇帝清修,一律退还。
皇帝还留下口谕:闭关期间,廷臣尽职。再有闹事,仗责处分。
即便如此,士林怨气沸腾。一连有多名翰林出身的官员递上辞呈,蔡述一律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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