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天正好是三公主的“七七”。谭香自然是领着儿子去蔡府拜祭去了。
她心里拿定了主意,一早就催着苏密起床打扮。苏密今非昔比,有他爹留心添置,儿童服饰已是堆了满箱。谭香特意替他挑件黑底素纹的罗袍。轮到她自己,可犯了愁。因为她穿衣服全凭自己喜好,苏韧从不多嘴。可件件偏于鲜艳,压根不适合吊孝穿。她就腆着脸,向三嫂借了件灰色的夹衫穿。三嫂陪笑道:“太太,不是我多嘴,这可不成话!太太正当青春,相公又是做官的,怎能穿身我老婆子穿旧的衣裳?”
谭香看那衣服宽大朴素,便对三嫂说:“好嫂子别担心,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这衣服挺合我本分。穿了这次,我便不还你了。你与顺子挑我家里的一匹新布,我叫裁缝替你们制两套新衫子可好呢?”三嫂听了,感激不尽。她端详谭香衬了灰衫,倒透出一股子素日没有的端静来。
谭香去了簪环,带好礼物,扯着苏密上了雇来的马车。她原想赶早不赶晚,早晨即到蔡府。可没成想这日因蔡府做七七,城内车马阻塞,水泄不通。加之皇亲国戚们纷纷出行,蔡府周围的一些干道,都以屏障封锁,完全走不得。到了中午,赶车的对她说:“哎,太太,看这个阵势,有车还不如没车,恐怕咱们日暮都到不了蔡府。”
苏密囔囔说:“娘,我快饿死了。咱们回去行不?”
谭香探头张望前方,不肯半途而废,便咬牙说:“咱们下车,走着去!”
她也不多嘴,把车夫索要的半日车费如数奉上,背着匣子,拉着苏密就往人海里挤。帝京最不少看热闹的人,蔡府周围摩肩接踵,自然有小贩乘机兜售。谭香买了一盒什锦剪花馒头,又叫了两碗羊汤,与苏密坐在路边棚子里吃了。苏密嫌腥气,谭香嚼着馒头,点他额头说:“哼,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从前我同你爹出去玩,一人一烧饼,两人分碗水,哪有这么花费的?你爹还没怎么样,你就要爬天上去了。咱家哪有娇贵的命呢?”
苏密知道她暴脾气,捏着鼻子喝了口羊汤,只敢在肚子里顶嘴。
谭香吃饱喝足,拉着苏密继续前进,可小孩子在人堆里,难免让人挤到。苏密哎呦啊呀,谭香索性说:“我背着你走。”
苏密跃上她背,抱紧她的脖子。谭香吸口气,左肩挂着匣子,背后驮儿子,边走边问路,汗流浃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了蔡府朱门。她喘口大气,笑说:“可到了!”
蔡府门前挂满了雪白灯笼。远远望去,仆役执事们皆浑身缟素。已是下午,吊唁的车马依然络绎不绝,还得排队进门。谭香穿着寒碜,面无脂粉,出了满头满脸的汗,别人都当她是看热闹的民妇。有客人的跟班呵斥她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去去去。”
谭香估摸到不了大门口,想起自己走过蔡府一个边门,便往那里去。哪知那边是专供吹鼓手僧尼道士出入的,门内川流不息,无人照应她。谭香大胆走进去,问:“我来吊唁,能进去吗?我认得大公主。”
管事的看她一眼,满脸诧异。再看她一眼,因吃不清她路数,抬手说:“请坐。”
谭香和几个算命先生同坐在长板凳上。苏密好奇,去玩个老相士的阴阳幡。
谭香连忙说:“别!”她拍了苏密小手,对老先生抱歉躬身。
老相士侧头看她,倒像吃了一惊。他不禁问:“娘子何方人士?”
谭香说自己是江苏人士。老相士端详她良久,叹息说:“小的走江湖一个甲子,娘子之相贵不可言。可惜娘子是真金火炼命……几番劫数,唯有锲而不舍,忍辱负重,才有成金之日。”
四周嘈杂,谭香被老头的话吓住了。她寻思他是开玩笑不必讲得如此认真吧。待要再问,只听耳边有人叫她:“你是苏娘子?”
谭香抬头,却是一个照面过的蔡府小厮。那个小厮附在管事面前低语几句,管事的立刻变了脸色,拱手道:“小的不认识苏娘子,多有怠慢。此时此刻,大公主正与其他几位公主,在紫芝堂午宴各家命妇。既然苏娘子是我府里亲眷,不如先到女管事杨大娘处歇息,余下的由她老人家定夺。你,领着她去聊复轩。”
小厮应了,便请谭香往里走。谭香先谢了他,问:“如何说我是府里亲眷?你认得我?”
小厮分花拂柳,目不斜视,边引路边说:“娘子,咱们府里姑娘是你养的,太子爷是你陪着读书,小的们哪敢不敬连外头顺风耳都提过你。小的们跟着阁老,去了你家几回,怎么不记住少爷累不,容小的来背?”
谭香听着不对味,狐疑皱眉说:“让他自己走。”
那小厮将他们引到一处小园,便止了步。守园丫头与小厮对语几句,便让谭香入内。
只见户庭靓洁,葳蕤垂帷,谭香问:“这是聊复轩?”
“是。如今府里丧事,此处堆放祭品。”
正说话间,一位发白如雪的体面老妇迎面而来,谭香认得她是杨大娘。
杨大娘讶然道:“苏娘子?”
谭香给她行礼,把自己来意与迟到原因一五一十讲了。
杨大娘想了想,赞许道:“亏得苏娘子你有心有力!大公主她们宴客后要轮流哭祭,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上话。你的心思,老身略略明白。今天你既然好辛苦来了,老身不叫你空走一趟。你随我来吧。”
谭香不敢多话,只跟着她朝外走,园外有条步道,路侧一块圆石,刻着“采芳径”三字。路边丛植上药浓花,绿醉红迷,美不胜收。转过一座假山,置于幽深境界。四周林薄荫翳,不见天日,紫竹林中,有一茅屋,上书“栖清精舍”。
穿过竹林,便是条蜿蜒清溪,枕石而流,流到一清浅方井,井上有碑,写着“小浣花”。旁有亭子,名为“水月亭”。谭香边念边记,想此番到访,蔡府园林另有一番观感。
他们一行,绕过水榭池馆,过一小寺。寺墙遍挂紫藤,秀色天然,门口一盏石灯,树块竹牌,谭香认得是“明心寺”。寺门上挂着匾额,书法端妍,乃是“万象逢春”四个大字。
杨大娘对她说:“这是我家阁老二十岁生辰时候写的。他从不在外头题匾,只有府中才有几块他的墨宝。”
谭香听得寺内诵经之声,默念“万象逢春”。
她忽然想到门口邂逅的老相士的话,不知为何,心内仓惶。
他们再往前走,春水拍堤,柳条拂面。踏过石舫,登岸面对着座三层木楼。
五色蔷薇,夹种在婀娜柳树之间。楼上书有朱笔“尔雅”二字。
谭香还没问,杨大娘道:“这是今上当年赐给我家老主人的。此处是藏书楼。”
楼前侍儿两双,默然低头,见了杨大娘,蹲个身,还是不敢出声。
杨大娘让谭香等着,自己径直往楼里去。苏密压低声说:“娘,好静!”
谭香抹了把汗,听有童稚声在楼一侧念诗。
那声音,梦里曾来。再听到时,宛如天音。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楼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谭香尚未反应,苏密大叫说:“是姐姐!姐姐!”
他雀跃欢蹦,谭香忙不迭在他身后追赶。原来,楼侧有一方五柳环抱的水池,内养锦鲤数百尾。苏甜身着鹅黄衫子,头扎红梅色绣花带,手里还拿着一根新折的柳枝。
见了母亲和弟弟,她喜出望外,挥舞柳枝朝他们跑过来,一把抱住弟弟,再叫声:“娘!”
她泪眼盈盈说:“我还当做梦呢!娘,弟弟,我太开心了!”
谭香弯腰抱起她,说:“甜儿,你没有变瘦。怎么你不穿孝服呢?”
苏甜瞧了瞧尔雅楼:“爹爹不让我穿白的,说这丧事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必披麻带孝。”
她眨了眨清灵的眸子,气声道:“我是说里面那个‘新’爹爹。他在里面晒书呢。娘,你和弟弟好不好?我爹爹呢?我好想见他。”
谭香抚摸她发带,忙说:“我们都很好。你不要挂念。在这个家你要好好读书,要听话。”
苏甜微微一笑:“我听话的。爹爹常带着我,还教我读书。”
苏密抢白:“我可是跟着状元念书!你知道什么叫状元?就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明白书的一个!”
苏甜并不反驳,从荷包里掏出个糖果,笑嘻嘻揽着苏密,教他含了,还亲了亲他脸颊。
他们娘儿三个正高兴,池水里多出来了个月白色的削瘦影子。
苏甜笑道:“爹爹!是你教我娘来看我嘛?多谢你啦。”
谭香回头,只见蔡述依在柳旁。他人比从前更瘦了,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的眼映着春日柳,濯濯翠色。谭香对他点点头。他没有动,审视他们娘儿仨。
飘舞的柳絮钻进鼻子,谭香忍不住打个喷嚏,她用袖子掩住嘴巴,瞪大眼睛,直望蔡述。
这回,蔡述发了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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