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当场把他吹成个胖子。
正在暗自思索,林岳已上前道:“皇上,现在简尚书已到。关于林东亭是否替考事,可以问了吧?”
前边明于远对李存中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李存中眼睛一亮,黑瘦冷峭的脸和缓了不少。
于是,问。
赵任贤咳了咳,问道:“简尚书,当日你擅自……你做主放进去的考生是林东亭么?据在场上人讲,你对那书生十分友善热情,二人显然以前是认得的。你根据什么判断那黄胖壮实的书生就是名状上写的、即殿上站着的这位白瘦高的书生?”
他语声温和,与我进殿时听到的语气截然不同。
殿中众大臣无人说话。
我讲了南山书院与林东亭同窗事,对赵任贤说:“所以,当我看到林东亭时,虽然他变化很大,还是认了出来。因此允他进了考场。”
赵任贤指着林东亭:“一场春闱,很多考生们会消瘦不少,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瘦得前后判若两人,不知简尚书如何解释?”
我想了想,据实回答说:“无法解释。”
议论声嗡嗡四起。
赵任贤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略提高了声音追问一遍,似乎我回答不知道,反令他有些着急。
我抱歉般朝他一笑。
赵任贤也朝我笑了笑,笑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忙咳着正了正脸色,神情微显尴尬。
我微笑道:“赵大人,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得说这林东亭就是当时的黄胖书生,他们是同一人。但是我确实不能解释他何以十来天的时间瘦这么多。”
赵任贤看了看我,没说话。
身边又是一阵议论声,且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是有意说给赵任贤他们听似的。
“看简尚书的神情,就知道他说的肯定是真话。”
“嗯。可这事难办,现在的问题是谁能证明这林东亭就是那林东亭呢?”
“是啊,难不成我们能把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让他整天吃了睡睡了再吃,一直吃成个黄胖子不成?”
“偏偏明于远、简相要回避,不然明国师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如何是好?这事要是伤了简尚书的心,说不定他会辞官离开的……唉,听王秋源讲,被天下士子大力称颂的贡院就是简尚书主持修建的……”
“什么?!不是传闻都说他不通政务、不关心政事的么?”
“那是简尚书为人不喜欢引人注目。你看他,眼神清朗风华绝俗,岂是官场上你我熟悉的沽名钓誉之徒可比拟的?”
“嗯,我也听说过了,当日京城大修也是简尚书出的主意。他主张尽量不要扰乱百姓生活,百姓仍在城中,由民工把城内要修的主干道挖成渠,挖渠的泥堆在城外;渠内引进蓝江水,一应建筑材料全由水路直接运进京城,京城改建完,再把城外泥填了渠道,顺便拓宽了路。当初大家赞叹这主意好,节省了无数人力物力,竟极少有人知道是简尚书规划的。”
“……”
他们大有越说越兴奋的趋势,连“难怪圣上甘愿为他散了后宫”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竟无人止制这帮大臣。
阿玉端坐其上,似听非听,不知想什么。
无奈,我转过去刚想提醒他们,明于远已开了口:“各位——”
他声音并不大,但很快的,殿内安静下来。
李存中转头对赵任贤:“赵大人有何意见?”
赵任贤看看我,犹豫了一番,说道:“刚才众大人的议论赵某也听到了,不过,毕竟仍是些传闻。眼下,只要你们能证实林东亭确实没有替考,赵某愿当众向简尚书赔礼道歉。”
李存中点头说:“这话在理。来人——去惠风把一客栈老板和一郎中带来。”
什么?
我看看李存中,李存中神情冷峭,刑部尚书模样。
左前方简宁微一示意,我才明白是明于远。
我说不出话来。这人是从哪儿知道林东亭一事的?他竟只字不提,背着我做好了一切准备。
人很快带了来。
李存中指着林东亭问道:“你认得此人么?”
那位老实巴交的客栈老板,腿直打哆嗦,上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林东亭,最后颤着声音说:“回大人……小民认得。三年半前他进京赴考,生病住在草民的客栈。”
李存中说:“你要仔细看清了,事隔三年半前的事,你又是开客栈的,人来人往,别认错了。”
赵任贤点头赞同。
那客栈老板说:“回大人,草民确实记得他。这书生在草民客栈一病就是两年半,店内伙计天天帮他煎药递水……唉,不知余郎中给他吃的什么药,好端端一个俊书生变得又黄又胖,草民还替他惋惜,说要是说不上媳妇可怎么办。这书生半年前终于病好了,说要进京赶考……太好了,终于又瘦回来了。”
林东亭眼睛微湿,碍于朝殿之上不便说话,于是朝客栈老板深深一躬。
客栈老板离开后,很快一白须郎中被带了上来。
李存中仍是让他去看林东亭。
那郎中目光一落到林东亭身上,就笑着点头说:“好,看来我开给你的三清丸你一直在服了。”说着,上前搭上林东亭的右手脉搏,半晌微微点头道,“基本没问题了。三清丸以后别吃了,这丸药利尿消肿的,你要再服下去,就变成瘦猴啦。”
我轻笑出声。
郎中也离开了,众大臣松了口气般,神情一派轻松高兴,纷纷催李存中结了此事。
可李存中却让人喊来何太医,问他有无可能配成一种药剂让人暂时浑身浮肿,何太医想了想说可以。结果,半个时辰不到,出现在殿上的是又黄又胖的林东亭,众人相视骇笑。
李存中对阿玉躬身道:“皇上,臣问完了。”
阿玉问赵任贤还有何话。赵任贤神情微尴尬,对我一揖到底:“赵任贤我——”
我止了他,微笑道:“此事错不在赵大人,任是谁都会怀疑这事,毕竟有些不合常理。”
赵任贤脸红了红,没再说话。
阿玉宣布退朝,众大臣边走边回头对我说:“简尚书,你以后别再戴面具了,是戴的面具吧?这脸遮起来太可惜……”
“简尚书你以后会天天站朝班么?啊,不能每天都到也不要紧,你隔三差五地到到,让我们能常看到你就行了。”
“……”
他们走出去老远,还不时回头看我;我站在殿外廊下看着明净的天空,轻吁了一口气。
明于远走过来,看了看我说:“累了?回去吧,那些贡士们只怕还在等你。”
我正要与他同行,顺便问他林东亭的事,柳总管喊住了我,宣我往兴庆宫。
明于远微沉吟,低声对我说:“昨夜我们说的事,你暂别对皇上提起。林东亭估计一会儿要到尚书府找你。”
说完,转身离开。
兴庆宫中。
阿玉已换成常服,坐在窗前喝茶。我正要施礼,他清冷的声音已传来:“刚才何太医来过,他说两天前,明于远曾拿着一剂药方给他,让他按药方随便找只猫狗泡进去看看。结果你猜是什么?”
我轻笑出声,不得不佩服明于远思虑周详,点水不漏。
阿玉看了看书案前的一份奏折,语声温和:“累了吧?过来试试这茶,新贡的,还不错。”
我依言与他对坐窗前,他视线深深落在我身上:“这官服挺适合你。以后……”
我微笑道:“以后,我还是穿我的五品官服吧。”
阿玉静看我半晌,眼中笑意隐隐。我略一想,顿时明了。是因为我话中的意思吧?因为我没有提出要离开……
我看着清冷淡却、嘴角微含一抹笑意的阿玉,突然有些忐忑不安。实在无法预料他要是知道我辞官的事,会是何种反应。
阿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去。
窗外,绣球花苞轻绽,半露出雪白的花瓣,清风拂过,看去如繁星欲坠。突然枝头一沉,我定睛看,不由微笑。
小黄鸟。
它站在最高的绣球花上,小跳了几步,鸣啭起来,鸣声空灵轻脆。
阿玉专注地看着它,神情柔和。
我走到窗前,小黄鸟轻捷飞至,落在我左手食指上。
阿玉微微一笑,指尖轻触小黄鸟毛茸茸的脑袋,小黄鸟侧侧头打量了一下阿玉,竟不飞走,甚至还对着阿玉轻轻鸣叫一声。
我笑对阿玉:“太不公平了。想当初我费了两三月的时间,才赢得了它完全的信任,它怎么竟不怕你?它是不是你养大的?”
阿玉静看我一眼,微笑道:“不公平?小非,五年了,你对我又如何?”
呃?
看着他眼底深深的寂寞与盼望,我心底一沉,胡乱笑道:“阿玉,我离开后,把它送给你……”
“离开?你想到哪儿去?!”
我又急又悔,看着阿玉发呆。
阿玉微微一笑,笑意清冷如霜:“昨天明于远递上了辞呈,今天你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辞行了?!”
“阿玉,你听我说……”
“听你说?!你故意忽略那些梦境,忽略我这个人,你还要我听你说什么?!”
我心头大震,汗意潜生,僵坐着说不出话来。
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些荒诞、迷离的关于莲的梦?难不成是……那盅?!
一只温凉的手探上我额头,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后让去,定睛才发现是阿玉。
“呵呵,果然是一头冷汗。你别担心,我不会逼你,是去是留,你自己定夺。”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尚书府的,书房中,明于远一见我,就目露了然,他温和地拍拍我的肩,什么也没说。
我坐在窗口,想了很久,对明于远说:“他让我自己决定去留,我决定离开。你说得对,冷漠有时可能真的比友善好。要是我当初狠下心来,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种状况。”
明于远眼神温柔,语声是一贯的沉静:“你要是能狠心,还是你么?再说,你就是再狠心,他也有办法让你……我的辞呈皇上扣下没发还。”
什么意思?
明于远微笑道:“别想了,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他所谓让你自己决定去留是什么意思。只望你想好之后,能狠下心来,哪怕狠一次也成。”
我问他话中所指,他却不肯进一步明示,只说到时我就会明白了。说着,似乎有些生气,敲了敲我的头道:“小傻瓜!那样的事居然事后一点感觉都没有么?!呵呵,简相知道了,定然会高兴的。”
简宁会高兴?他会高兴什么?还有,什么是事后应当有些感觉?
由于不惯尚书府,后来,我还是回到简府,阿玉也没说什么。
这天清晨,清晨,阿敏来了。
我正一人在园里快哉亭中,就着满亭和风满目新绿,静静地煎水品茗。当然,说独自一人是不准确的,因为小黄鸟正蜷在我的衣袖里打瞌睡,小脑袋露在外面,头上细细软软的茸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微微地颤。
许是阿敏的到来惊醒了它,它钻出来扑楞楞松了松羽毛,瞬间变成了一只茸朵朵的球。我随手拈了些水晶芙蓉软糕,它蹦跳着过来,就着我的手指啄了两口。
阿敏先是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们,后来全没形象地大笑,最后,他不笑了,满怀怅惘地坐在我对面发牢骚:“唉,人不如它。我来了你都不让坐,也不倒茶……”
我拈块松子露塞他嘴里,他一时不察,呛了,指着我咳得满脸通红;我忙笑着道歉,边端起茶杯倒进他嘴里,一边左手顺着他的后背,哪知他竟咳得更厉害了,趴在石桌上后背起伏、声气断续。
好半天,我才察觉这家伙脸藏在衣袖里在笑;我手上用力,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下;他终于不笑了,换成小黄鸟站在我的椅背上欢悦地叫起来。
阿敏又瞪大眼睛,受了惊吓般向我偎过来,口中还呜咽有声。
我被这痞痞癞癞的家伙逗得大笑起来;阿敏终于坐正了,他盯着我那薄胎骨瓷的白杯子,微微一笑;我这才发现刚才一时匆忙,竟将自己喝剩下的半杯茶尽数倒进了他嘴里。
我正要道歉,阿敏已随意地指着黄鸟问叫什么,我笑道:“小毛球……”
阿敏大乐,连称好名好名,还说我要是有子嗣就叫小毛头,这样听着像两兄弟;我打个寒颤,看着状似悠闲品茶的阿敏,半天没出声。
阿敏抿口茶,冲我嘿嘿一笑道:“瞧你有话要问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吧,我俩什么关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嗯,也对。
这几年相处下来,阿敏堪称我最知情识趣的朋友。难得的是这人外表大大咧咧浑不着意,玩也玩得,受也受得,其实心细如发,就像现在,我心思才动他就察觉了。
可是要如何措辞呢?
我拈颗松子慢慢放进嘴里,夕阳将近山远水染成淡淡的酡色;钓鱼台那儿,小灰与飞云崩雪像两个顽皮的野小子,似乎又准备合伙溜上船去玩。
阿敏也看到了,笑了起来,他称连我养马都能养得如此顽劣,要是有孩子定比我当年厉害十倍,还说我要是做了父亲,与简宁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呵呵,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及子嗣的问题了。这几年相识相处,他从来没对此事说过哪怕是片言只语。今天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谁请他来做说客不成?
我吸口气,垂目看向杯子里浮沉的茶芽,说道:“阿敏,你说世上有没有人天生不喜欢女子……不不,我是说世上有没有天生只喜欢与男子……啊,不是不是,我想问的是你如何与你王妃……”
我一把抓起杯子猛喝茶。
此时我浑身一定堪比西天红霞——幸好,阿敏似乎被湖面上一对悠然而下的白鸥吸引了,神情似闲逸似专注。
唉,某个疑问闷我心里有很长时间了,要是别的,我早就会问明于远;可惟独这个不能。
如果问简宁,从他对我这儿子的态度来看,他可能会选择相信那事为真、进而大惊喜、然后尽其所能地打探……最后纵使无事,只怕也会勾起他的某些想法,劝我娶……
我尽量想像那样的画面,顿时浑身发寒、胃液上涌。忙举杯喝茶,滚烫的茶水慢慢静了我混乱的思绪,我看了看阿敏。
阿敏应当才是最合适的人,眼前也应当是最合适的机会……
可是,……似乎难以措辞。
阿敏的目光静静地追随着那两只白鸥,却对我说道:“简非,听说你曾为我的婚事向我父皇提过意见……结果惹恼了他,令你差点儿就成了皇上的人。……我其实好奇后来你是如何舒解的。”
我不得不暗叹此人敏锐,又暗自松口气。
话既然开了头,向下说应当好些吧。
饶是如此,这“舒解”二字还是听得我面红耳赤。
我稳了稳心神,仔细回忆那天醒来后的情形,记得当时浑身空了般虚难着力,我惊问何太医缘故,何太医微笑着让我放心,说宫里有的是舒解方法。
阿敏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夕山长霞,半晌他说:“沉香是宫中秘不外传的合欢香,性极温和却最易令人沉迷,一般皇上大婚时才会用上。它于人无害,但需水□□济那一刻方可消释……”
“砰”的一声,杯子自我手中滑脱,茶水在桌上迅速漫延,我手忙脚乱站起来,抬起衣袖就擦;阿敏一把捉住我的左手,他沉声说:“你糊涂了?这么烫的水你吃得消么?!”
仿佛最怕听到的事得到了某种证实般,我背上直发冷,连心都在不受控制地轻战,耳朵里灌满了呼呼呼的风声,阿敏似乎在对我说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到,只知反握了阿敏的手,阿敏不堪受力般颤了颤。
我想问他究竟知道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或且……看到了什么。可所有的话竟都卡着了般,我只知着急地看着阿敏。
阿敏叹息着站起来,我茫然地抬头看他,他赌气似的用力替我擦去额角的汗,低头垂睫抿唇,阴影遮住了他的双眼,俊朗深刻的五官里瞧不出半丝端倪。
“简非,你紧张担心什么?何太医既说有办法舒解,那就肯定是有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太子东宫里有一小……咳,小非非,你再这么看我,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顿时如释重负,现在我愿意是鸵鸟,只挑对自己有利的听。
精神一放松,我看着近乎恶狠狠的阿敏,笑道:“阿敏,慕容敏,宁王爷,你什么时候对我客气过?嗯,其实我一向对你也挺不客气的。阿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客气来客气去有什么意思?”
大约是余辉返亭,他慢慢地脖子变红,甚至连眼睛也微红起来。
看着这样的阿敏,刹那间我头脑一片清明,原来……原来这些年来他……我的心一沉复又一痛,想也不想一把重抓住他的手,耳朵里是自己迷茫急切的声音:“阿敏,你不能……”
阿敏脸色一白,注视着我低声问道:“你……怎么?”
我一怔,猛然醒悟。忙暗吸一口气,指着他大笑道:“阿敏,你竟也上了我的当!嘿嘿,瞧你这脸又青又红的!我记得自己明明沏给你的是茶,怎么你却像饮了酒?”
他眼中光芒渐暗,神情又约略有些放松,反抽出手来一拎我的耳朵,笑骂道:“简非,你这……笨蛋!”
呵呵,笨蛋。
时至今日,我如果再不明白你的心意,恐怕就真的是笨蛋了。可我除了装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今生今世,我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如面对将要归来的……宋言之。
多情还被无情恼……宋人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其实,我一直困惑,是多情的无情好,还是无情的多情好。
像蝴蝶与花丛,看去对每朵花都十分好,这样的多情,岂非无情之极?
阿敏摩挲着杯沿,不知在想什么。
我给他续上水,他注视着杯中浮沉的淡绿芽叶,微笑道:“简非,你打算离开了?”
我一怔,从何得知的?他明明是微笑着的,可看上去却如此落寞。我心头惆怅,却无从安慰。
我决定找些轻松的话说,于是拈了块茶露糕给他:“试试这个,是用你给我的素心皓茗做的。”
阿敏面上一派欣然:“哦?你做的?那我得尝尝。”他轻咬了一口,咀嚼了两下似乎难以下咽,低头抓起杯盏,送服药丸般就着茶水才咽了下去,末了,他笑对我,“很好吃。”
我再也忍不住,问道:“阿敏,你……你有什么看法?”
阿敏终于不笑了,他目光遥远,低沉了声音:“我的看法?我要你别离开,你会听么?”
说完,也不待我回答,猝然起身就离开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光渐向繁盛,我坐看窗外芳菲满目,想起禅宗推崇的一个境界:
花未全开月未圆。
这是人间最好的境界。花一旦全开,十分红处便成灰;月一旦全圆,就会走向残缺。只有未全开,未全圆时,一切才是美好的,因为你的心仍有所期待,有所憧憬。
我做着离开的准备。
明于远称病不朝去了青江,他说有些事得提前做些准备。
简宁时常来到我书房里,一坐就是半天;微笑温柔地看我,一看就是半天。仿佛看一天少一天,终有一天就要看不到了,他眼底的温柔令我心头沉痛,这一离开,偌大的简府就只有他一人了……
很多次,“算了,我不走了”的话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可想起明于远对我说的“你总得狠下一次心,哪怕是一次也成”的话,于是埋头茶中,琴中,书画中……
这一天清晨,我决定去宫中找阿玉正式深谈一次,同时告诉他我的决定:离开。
我想了又想,把准备要说的话,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暗地里告诫了自己无数遍:狠下心肠,只有这样,对他才是好的。
我想好了一切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并想好了应对之策,坐了软轿进宫。
兴庆宫中,阿玉并不在;我站在静穆深广的殿内发呆。
仿佛你蓄满了力量准备一场硬仗,临了却发现,没有对手,没有所谓战争,一切都没有。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让你在松口气的同时,无端开始紧张,越来越紧张,仿佛这安静的深处潜伏着一种莫名的东西,由于它的存在,你一切的计划最终只能成为泡影。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驱除心头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柳总管看见我,叹息一声,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告诉我皇上在简尚书府。
好吧,简尚书府。
该来的总会要来。逃避确实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
我重新鼓足勇气,进府。
府中门厅无人,前厅无人;我一路向后,路上竟没有看到一个人;
满园晴光,天气暄和,一切显得如此平静安好。
我向后园走去,终于里面有笑声传来。
寻声而前,在巢云亭中,我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年,正坐着看书。许是听到了我脚步声,他静静抬头看,动作优雅从容,气质清冷五官极英俊;几乎是一瞬间,我就猜到了这少年是谁。
阿玉,他是如此像阿玉,应当是当今太子吧。
他看到我时,微微一笑站了起来,那神情仿佛我们天天见面,十分熟悉。
“父皇带我们来看看,没有打扰到您吧?”他语声沉静温和。
我们?
我按下疑问,笑道:“没有。这儿永远是欢迎你们的。”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静静移过,仿佛在与谁做着比较的,他微微一笑:“真像。您肯定没见过他吧……”
他?
我环顾周围,这才发现亭外也有两株绣球,一名小小幼童,正用短短胖胖的手去掐花,掐了就往嘴里送。见我走近,他转头看我,雪白精致的小脸,乌黑清亮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笑,露出两粒初长出的雪白小牙。
我如遭雷击,想动却动不了,仿佛跌进了一个最奇异的梦境,真实得令人想逃离又不舍逃离的梦。
清风吹过,绣球微颤,我的心在急速跳动。
不远处,一树繁花,阿玉静静地站立。
我准备好要说的话一句也记不起,只听见自己惊疑不定的声音问道:他……那小孩是谁?
阿玉深深地注视着我,微笑道:你说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