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简府的,绣球花下的那个小孩在脑海盘旋不去,我浑身忽冷忽热,坐卧不安。想起明于远临去青城前的那段话,他什么时候知道有这么个孩子的?他不肯明说,只是提醒我哪怕狠心一次……呵呵,狠心。那孩子的模样,……我再不愿承认也得承认,他像极了我。
当他从绣球花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只想转身逃跑,可双腿却不听使唤钉在当场。我看着他挪着胖乎乎的小短腿,看着他蹒跚地走到我身边,看着他揪住我的衣袖。小手上捏着一瓣皱巴巴的花,仰头笑嘻嘻送过来,冲着我口齿不清地说着:“咯……咯……”
我身边传来轻笑,太子不知何时过来了,他对我说:“他在喊您哥哥。”说着弯腰去取花。那小孩躲闪着不肯给,继续仰头朝我笑嘻嘻喊道:“咯……咯……”
我落荒而逃。
几乎是同时,背后传来“哇”地一声大哭,听上去十分伤心。
我也十分伤心,不仅仅是为这个孩子,也为我自己。
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的意愿,明知我无法接受与女子燕好,却还要趁我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这样做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了留我,竟能够亲眼看着我与女子……?我胃液上涌,不寒而栗。
我原本可以不辞而别的。因为想到这种离开的方式,可能会给他带来的伤害,我拒绝了明于远同往青城的提议。我怀着那么深的歉意,准备去和他作一次长谈,只希望表示一份尊重,只希望他能多少好受些。哪里想到他的心思如此深沉周密,难怪他要说去留选择权在我手中。
我的手中有什么选择权?
我选择一走了之,然后在每一次想起这个孩子时,良心不安?明于远放弃那么多得来的自由,却因为我的这个无法释怀,所有的快乐都变得不是滋味,——我能选择这个?
或者因为这个孩子,选择留下来?那么这孩子的娘呢?我可以选择无视自己的良心,任那可怜的女子自生自灭?如若不能,于是我得选择与那女子生活在一起?然后,我将选择放弃明于远?
呵呵,多好的选择。
我在书房里枯坐如石,慢慢地厌恨起自己来。明明他们慕容氏一个个都那么精明厉害,做好了罗网,偏偏我这傻瓜要凑过去。一知道慕容敏不愿成婚,我问都不问原因,就以他知己自居,怀着满腔热情进宫,自以为能让太上皇改变主意,结果改变了什么?
明知道慕容毓对我怀着怎样的感情,我却不听明于远要我疏远、冷淡待之的劝告,只顾着以己度人,想尽自己所能,让他能够开心些——我无法报之以感情,但最起码可以报之以兄弟般的友善与赤诚。到头来,人家根本不要这些,小小的一个计谋,就让我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
明于远。
我在黑暗中念着这个令人温暖的名字,深深的愧疚漫上心头。如果不是我,他一定不会这么早地想到归隐。庙堂之上,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可他却为了我,把所有的才华抱负换成求田问舍的碌碌。而我给了他什么?与皇帝争夺所爱,他要担多少风险?为了避免这事的发生,我怀着一腔天真,做着现在看来全是十分可笑的傻事。想要每个人都好,最终伤了每个人,还连带一个可怜无辜的小孩。
……那个孩子。
从他的年龄看,一定是那夜宫里发生的事。可是,我再神智不清、意识昏沉,也不可能与女子……难不成是何太医或他从旁协助?一想到那种可能,我脑中迅速闪出一幅令人极之难堪、羞恼的画面,禁不住吐得胆汁尽出。
慕容毓,原来你竟这么厉害。既狠得下心来对我,更狠得下心肠来对你自己。可笑我直到现在,想起那夜你做那种事自己可能会有的伤痛,竟仍忍不住要替你难过。
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要怎么做,才能做对一次?
“怀璧其罪”,我想起五年前宋言之对我说的话,不由大笑起来。怀璧其罪,我毁了它,看它还能产生什么罪孽。
我从书桌抽屉里摸出刻刀,向脸上狠狠划去。刀触及的瞬间,脖子一疼,我最后的意识是:割的是颈?也好……
醒来灯烛朦胧,一人宽袍大袖,笑容淡静,立于床头。
我一愣。
妙音?
我惊喜地坐起来,笑道:“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微笑:“阿弥陀佛,在小师弟想重塑这张脸时。”
呃?
我猛然记起书房里的事,忙摸了摸脖子,似乎没有破损处;脸?似乎也不疼……这么说脖子疼并非幻觉,应当是妙音了,他武功极高明,出手阻我是易如反掌。
看来我刚才只不过昏睡了一场,醒来后烦恼仍在,一切问题仍在。
“想不到小师弟有了孩子,竟变得如此冷淡。师兄我远来道贺,却连杯茶都叨扰不上。”
孩子……?我忍不住又是一阵反胃,却吐无可吐。
“哎呀,莫不是师兄我听错了,小师弟现在才怀上?”
我抓起枕边刻刀飞甩过去,他大笑着接过,满脸赞叹:“五年不见,小师弟竟练成飞刀神技。”
我再烦恼也被他逗笑了。
“阿弥陀佛,小师弟这一笑,万古春回。”
我再也笑不出,盯着烛火发呆。外面黑夜沉沉,就像人生烦恼绵绵无尽。我心底一动,问道:“师兄,我跟你回莲花寺出家好不好?”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妙莲师弟一出家,皆大欢喜。先说简相,简相爱子之心,天下难出其右。他宁可自己孤独痛苦,也会全力支持你,毕竟你觉得袈裟一披就能烦恼全消;再谈明于远,出了家你就能摆脱纷扰,他爱你极深,只要对你有利的,他自不会反对。这人又极之骄傲,表面肯定不会流露半分。顶多埋首国事废寝忘食,如一支两头燃烧的蜡烛,身体每况愈下,你在莲花寺必然代为欢喜,因为这一来他就可以摆脱尘世苦海,早登极乐;至于皇上,他肯定保持沉默。不出数日,昊昂会少一位明君,莲花寺又会多出个僧人。然后,是那孩子。那孩子从此如天地孤鸿,无父无母无羁无绊,如此了无牵挂,长大定然是天下第一等快乐人;最后就是妙莲小师弟了,你一入佛门……”
我越听越冷,最后忍不住打断他道:“别说了师兄,是我想左了……记得某次人家替我测这个‘非’字,他说我终生无忧,但牵绊太多,又不忍割舍,所以难得自由。如今真的是进退两难……”
妙音微笑:“阿弥陀佛,原来这些牵绊都是你想割舍的。”
我一怔,当然不是……不全是。
明于远,简宁,我怎么可能会舍弃?阿玉……他不是我的,所以谈不上割舍……难不成是为阿敏?可是冷静下来想想,阿敏从不给我困扰,他待我已无法再好,哪会做了圈套害我,这样的人,我又怎会想着去割舍?……我糊涂了,既然都不是,那我究竟为什么如此气愤难过?
难道是我自寻烦恼?我轻笑,到最后原来是我不好。
妙音突然叹息:“小师弟,错不在你。你宽厚纯良,宁肯委屈自己也要处处为人着想,你这样的人,就是花了脸,也一样动人。”
我苦笑,起身给他沏了杯茶,决定换个话题,于是问道:“师兄,你来几天了?”
妙音微笑道:“小师弟是想问我怎么会来的吧?佛家讲机缘,我与小师弟碰巧有此机缘。”
他虽不明说,我也知道多半是有人请他来了。这人大约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字:毓。他竟如此了解我,刚才要是何太医、沈都统等人在此,只怕更会触我之怒。可是妙音不同,他化外之人,兼之我又十分喜欢他,所以面对他自会逐渐冷静下来。
哼,阿玉,你算准了一切,是不是?可你大约算不到我无法面对那个小孩,只要想到他,我就忍不住会想起……我一阵寒颤,胃部又开始翻涌。
妙音两指搭上我的左手,他皱眉问道:“你打算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把自己关起来关多久?”说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进来,把一盅热腾腾的梗米粥递到我手中。
米粒雪白如乳,不知何故,脑海中突然闪过两粒雪白的小牙……刹那,纷乱的意象拥挤而来,某个无面目的女子,被人扶坐着的傻瓜我,白花花粘乎乎的液体,小孩……我□□一声,冷汗瞬间浸湿里衣,忙推开粥盅,大吐特吐。
妙音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股暖流跟着传来,我胸中烦恶顿减,低声道谢。
他深深看我一眼,突然微笑道:“阿弥陀佛,据钟管家说,这粥向来是你喜欢的,你这反应真奇特。”
我十分不自在。这人澄明圆融、智慧深蕴,看来已察觉我不正常的原因。
果然,这疯僧开口了:“原来小师弟如此不喜女子,明于远知道了定然大为欢喜。”
欢喜?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既知这小孩的存在,就一定会设法查清当日宫中的那个女子是谁,以及她的下落……他要我狠下心,有没有可能不是针对那孩子,而是孩子的娘?
我心底苦涩,只觉得眼前处境如陷死局,怎么走都是死棋。
“小师弟,你不吃不睡是不行的。别想了,睡会儿吧。”我还没反应过来,某物已被我咽了下去,口中只余一片清凉。
这霸道的家伙,我无奈地摇摇头,对他说:“师兄,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妙音微笑:“小师弟,你何必舍近求远?”
什么意思?我还没说出来,你就已明白了?
妙音道:“罢了,还是告诉你好吧。某天,我先后收到两封书信。一封是皇上的,一封是明于远的。明于远声称你近来可能有事难以想开,至于是什么事,他嘱我去问何太医;皇上的书信更简短些,要我来京城看看你。”
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明于远去青城是有意而为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目前这个局面自然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他是要我静下心认真思考并做出选择吧?
唉,选择。我要是能选择,早就与明于远离开了,岂会落到现在形同困兽的地步?
不知道妙音给我吃的是什么,睡意涨潮般扑来,可我却不想睡,所以支撑着问妙音:“你有没有去找何太医?”
妙音微笑:“去了。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因为你,皇上对明于远是不得不容忍;可皇上如何能允许一个女子与你?”
……啊?!
……这话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这孩子不是我的?!
我看着妙音,想从他的表情中寻找答案;他正好也在看我,笑叹道:“阿弥陀佛,小师弟模样像少年,性情更像少年,偏偏却做了父亲,确实难为你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犹如沙漠中渴得要毙命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汪湖泊,挣扎着走过去,却发现是海市蜃楼一样。
妙音应当看得出我的沮丧与失望,可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相反却讲起了故事:“寺庙中,常有大户人家媳妇因不能生育,来求观世音菩萨送子的。有些尼庵为了香火,让人们相信庵里的送子观音特别灵验,发生过把女子迷昏了,将成年男子的新鲜□□快速移送至她们体内而致孕的事……”
!
我眼前一亮,心怦怦怦越跳越快,犹如溺水之人遇到了浮木,颤声问道:“师兄,你的意思是……”
哪知妙音一指点来:“阿弥陀佛,睡吧。”
我来不及抗议,就坠入了梦乡。
醒来室内光线明亮,可下一刹那,我眼前一黑,恨不能重返梦中。
那小孩!
不知何时,他竟出现在这儿,还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枕边,一动也不动。遇到我视线的瞬间,他立刻笑了,笑得满脸灿烂,露出两粒雪白的小牙,含糊不清喊着“咯……咯……”,热情万分地朝我扑过来,短短软软的手臂霎时缠上我的脖子……
无异于自投环套。
这念头一冒,我冷汗顿出,忙不叠地要把他拉开。他笑容僵了,脸涨红了,摇着头,表示坚决不放,一边着急地喊道:“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我牙齿直打颤,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手上微用力,终于把他相扣的小手掰开了。我站在床边气息混乱地看了看他,他坐在床沿,小嘴扁了扁,又扁了扁,短短的小手朝我坚定地一伸,做了个要抱的姿势。眼眶中旋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雪白的小脸却努力朝我现出讨好的笑:“咯咯……”
我脱门而出。
跑出去很远都听得到那孩子的大哭声,充满无限伤心委屈之意。
简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见到我的神色都很古怪,担心同情,又似乎暗藏欢喜,以至于笑容无一例外地僵硬。
我如芒刺在背,朝他们潦草地笑笑,快步走进简宁的书房,坐下来擦掉额上的冷汗,心里却堵得慌。
还好,简宁去了朝堂,不然……
我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就听到钟伯在门外喊道:“小公子……小公子……”人跟着走了进来。
他原本一脸担心,看到我立刻神情放松下来,笑道:“小公子,你近两天粒米未沾了,吃些什么?粳米粥……”
“不!”我飞快拒绝,想了想,又抱歉地笑道,“钟伯,别忙了。待会儿……我喝茶。妙音大师呢?”
哪知钟伯满脸茫然,随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公子说的是莲花寺方丈?他到京城来了?”
我糊涂起来。难道……一切全是我的幻觉?
我暗含希望,试探性问道:“钟伯,我卧房里……”
钟伯一下子笑得不见眉眼,见我盯着他,忙咳一声,语气变得如履薄冰:“小公子……问的是不是……小小公子?”
“哪来的小小公子?他不是我的……”
“可他长得……一模一样……”
“像又能说明什么?他根本就是皇上的……”
“什么?!你……你是说……他是皇……皇上与你生……生……”
亏你想得出!
生?生什么生?我这会儿连气都不想生了,留下眼珠快要弹出来的钟伯,转身就走。
可从此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要来的都无法避开。
又一天。
我独坐书房里发呆,还在想着早晨的事。
窗外小毛球的叫声特别清脆悦耳,我在睡梦中都听得见,这么叫或许是想进来吧?我微微一笑,睁开眼睛。
下一刻,我大咳起来。
“咯——咯——”
这小孩竟趴睡在我身边,这会儿正笑得说不出的灿烂与满足,两粒小牙亮闪闪;可这声“咯咯”却没了以前的热情勇敢,变得有些瑟缩试探,带着可怜巴巴的味道。
我再也无法忍受,沉了声音冲着门外喊道:“出来!”
总不可能是这小孩自己,天天夜里从宫中跑出,跑到我卧房里来,没有人的帮助,怎么可能?我前几天不问,是我不想深究,但如果他们当我就此可以接受,也太高估我了。
果然。
柳总管走进卧房。我虽隐约猜到是他,但见到了还是暗吃一惊。他看着我,似乎也吃了一惊,低声问道:“简尚书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妙音说你……看见米饭、稀粥就会吐,是真的?!”
我无力再多言,说道:“没什么,谢柳总管关心。以后别再带他到这儿来……”
柳总管轻声解释道:“自从尚书府里见过你,他回到宫中就哭闹不休,晚上犹甚,不肯好好吃饭不肯睡觉。直到对他说带他来看你,才稍稍安静些。宫里多少天不见他笑了,只有对着你,他……”
我满心的疲倦与沉郁无处宣泄,摇手示意他别再说。
这小孩坐在床头,乌溜溜的眼睛,一会儿转向柳总管,一会儿又转向我,似乎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所以他转向我时,伸出热乎乎的小手紧紧握住我一根指头,仰面努力地笑着。
笑得人心没由来一颤又一酸。
我烫着般抽回手。
他圆圆的眼睛里立刻充满泪水,我飞掩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哭出声。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激得我的心都疼。
控制了全身的力量,才没将他抱进怀里……我忍得浑身都在微颤,深呼吸再深呼吸才平静了声音,对柳总管说:“带他回宫吧。以后别……带他来了。告诉皇上……没用的。”
这小孩肯定听得懂我的话,他再次握住我的一根手指,口中着急地喊着:“咯……哥……”
焦急,又不会表达。小脸涨得通红,泪水直往外滚落,大滴大滴,飞快而无声。
柳总管看看我,我平静地说:“带走。”
似乎很久都能听到他离开时呜呜咽咽的声音,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在房中枯坐整天,谁来也不见。小黄鸟也不吃不喝,蜷缩在我袖中,小脑袋时不时蹭蹭我的手臂,柔软温热,使我无一刻不在想那孩子留在我指尖的温度。
窗外花事阑珊,春光将老。黄昏潮水般淹过来,空荡荡的房内,寂寞像一只深隐的兽,把人的身心啃啮得千疮百孔。
阿玉早些时候曾将一张纸条从门缝里递进来,上面四个字:“我们谈谈?”
谈?
谈什么?
他要的,我给不了;他给我的,我要不了。
谈了,徒增他的痛苦,徒增我的烦恼。
他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换成是我,我也会如此执着的。只不过他的执着,会强悍地表现出来,而我,或许只会选择沉默。
如果是我迟到十年,明于远身边已有喜欢的人,我可能不会去争取,只会默默关注,竭尽所能提供他最想要的,给他最大的支持;潮涨潮落,全在心底;他永远不会知道,在无人处,在每一个深夜,有人为他黯然神伤与寂寞。
所以,阿玉的痛苦我都能明白,可我没有办法给予更多;如今这个小孩的出现,使我的离开变得艰难。想起那个孩子,我心念一动,或许可以问问阿玉,关于某个女子的事?妙音那夜分明暗示了一些事。
可要如何开口问?这事怎么想怎么难以接受。
或许,简宁?
这几天,简宁来看我数次,都被我拒在门外。我怕他来做说客,更怕他劝我如他当初一样,娶了那个女子……这事就这样一天天地拖着。
如今又是一天。
窗外有翅膀扑扇的声音,跟着一只鸽子落于书桌,腿上绑着一封书信。
明于远。
开头三个字,就令这些天来的我第一次湿润了双眼——
“傻小子”
“我在途中,不日即返。”
短短八个字,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觉得勇气倍增。我点点小黄鸟的脑袋,微笑道:“我们吃饭去,吃完我带你去宫中,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逃不是办法。”
小黄鸟轻快地应了两声,松松羽毛,飞到我肩头。
走出房门,我一愣。
阿玉静静立于庭院中,微笑相向。我忙向四周看,还好,那孩子没带来。
坐在书房内,阿玉注视着我,轻声问道:“怎么瘦成这样?听妙音话中意思,你……”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钟管家亲自送来提盒,我站起来接过,随口问了句:“环儿呢?”
钟管家朝阿玉恭恭敬敬施完礼,转过来对我说:“小公子上次见到环儿,连声叫她出去,还把她熬的粥推还给她,环儿哭着回去了。”
阿玉端坐着,面容沉静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钟伯担心地看看我,又道:“小公子,你好歹吃些,丞相说了,如果你再不肯吃,他就要恼了……”
阿玉微笑:“朕其实一直想看简相恼了,会如何对他的非儿。”
钟伯呵呵笑:“自然是要拍几下意思意思的,只不过,拍着拍着,第三下就搂到怀里去了……”
阿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我把越老越活泼的钟伯推出门去。
阿玉微叹道:“我倒希望你也能像简相。”
我正揭开一只烟青色瓷盅,闻言怔了怔,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决定不接这话题为宜,于是闷头开吃。
这一次换成了碧盈盈的粳米粥,清香四溢。饶是如此,我深呼吸数下,才咽了第一口。
阿玉微皱了眉:“这么难吃?我尝尝。”
这样的话,他一共说过三次,前两次是在宫中喝何太医煎的中药,他说要尝,结果……我觉得他想尝的根本不是中药。现在……我忙从提盒里取出一只洁净的细瓷白胎小盅,分了些粳米粥递给他。
他眼中渐渐漫上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柔和。
我不禁也跟着放松下来,笑道:“你要是觉得好,就多吃点,我根本吃不了这么多。”
他静静地看着我,神色越来越温柔:“那天你从尚书府回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一直在外面……我以为从此你连微笑也会吝啬于我……”
夕阳西斜,春日黄昏特有的宁静之中,草木清气自窗口丝丝缕缕流淌进来,和着他低沉清冷的语声,令我心底无端怅惘。
想起十六岁的春天,倦勤斋初遇,我因欣赏他雍容优雅的仪容,喜欢他干净孤高的气质,所以乐于与他亲近、谈笑,——那时我是无忧无虑的傻小子,他又何尝想到日后之苦?
如今,我之烦忧,他之痛苦,一切皆因求不得,何来对与错?或许我们各退一步,彼此都能把死局做活?
目前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在,不问清楚,我无法做下一步思考。
因此,我强抑下不自在,问道:“阿玉,那夜……究竟怎么回事?那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阿玉看着我,突然轻咳一声转向窗外,脸竟微微红了。
我直接发呆。
难不成真是他协助我与女子……我两耳轰鸣胃部翻涌,站起来就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我,低声说:“小非……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
他擦去我额上的冷汗,轻轻把我按坐在椅子上,却犹豫着不开口。
我叹息道:“阿玉,事到如今,你直说吧。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不恨你就是……”
他漆黑的眼底光芒刹那亮愈星辰,映照得整个人明亮一片。
他注视着我,轻声说道:“小非,这世上我容忍了明于远,绝不会再容忍他人染指你。那夜确实有一灵秀女子……别紧张,”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看,全是冷汗……那昏睡的女子与你隔帘而处,陪着她的是宫内最年长的医婆。女子不与男子燕好也能受孕的事,是她说与何太医听的。为确保这事万无一失,何太医和她拿内廷女子与宫中侍卫做过试验。结果,有二人诞下健康的孩子。你别皱眉,这些人是自愿的,他们原本各自有意。事情之后,那些女子配给了与之配对受试的侍卫,放出宫中去了。”
我联想妙音那夜暗示性的话,两厢一比较,顿时明了,不禁暗松一开口。可是转念想到那个女子……她如今在哪儿?
我无意识地搅拌粳米粥,不敢继续问,更不敢推想那夜的细节。
阿玉微笑道:“小非,再搅下去就要冷了。你现在对着它不会还犯恶心吧?”
我想我连耳朵都红了,忙埋头认真吃饭。
阿玉看着我,笑意越来越浓:“小非,你这模样实在不像做父亲的。估计那孩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比你厉害。小非,孩子的乳名为元儿。你如不想认他,他就姓慕容。”
最后,直到阿玉离开,关于那女子的去向我都没有勇气问出。
夜里我一合上眼,就听到那孩子呜呜咽咽、如受伤小兽般的哭声。
明于远果然于第二天黄昏回来了,他意态闲淡地走进书房时,我怀疑他不是才赶了几百里路,而是刚刚去作了一次郊游。
他状似随意地看了看我,一看之下却变成头疼模样:“好不容易养圆了些,怎么又瘦回去了?”说着,一把将我拥进怀中,轻轻抚拍我着的背,在我耳边正式道,“没事,别担心。”
不知是他说没事,还是他回来了的原因,我只觉得连日天的彷徨、郁闷减尽了许多。
他突然低笑,小声问我:“听说这些天你见到某样东西就吐?晚上我看看,一定要把这毛病给治好了,不然以后……”
我脸上发烫,语气却力求自然地打断他:“已经好了,不相信现在吃……”
他手臂用力,把我更紧地贴近他,笑着低问:“现在?小非非,几天不见你竟变得如此大方了?”说着,咬了咬我的耳垂,“那我就细嚼慢咽开吃了。嗯,你说我们这次到几更?”
我猛然醒悟这家伙说的是什么,忙着把他推到一边;哪知他不放手,紧紧地抱着我说:“这么忙着把我往外推?小非非,你真伤我心。”
他那语气是说不出的哀怨。我明知他在说笑,还是不由自主地反手抱紧了他,小声说道:“明于远,我以为你会不要我了。那个小孩……我没有办法不认他。”
明于远突然松开了手,走到窗口坐下,神情淡淡地问道:“这么说,你准备要那孩子?以及……那个女子?”
“不!……不是……是那孩子太可怜了,我无法狠不下心……”
“嗯,我明白了,你无法狠下心来对他,但可以狠下来心来待我。”
“不是!明于远,你明知道我……”
“知道你什么?”
我看着明于远发呆。他明明离我这么近,伸手可及,可为什么这会儿我却觉得他突然离我极远,远到眨眼间就会消失?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上前一把抓了明于远的衣袖,说道:“明于远,除非你不要我……不对,不要也不行!你到哪儿我都会跟着,你别想离开我。”
他微咳一声,拿起一把林岳要我写的扇面似看非看,说道:“你的意思是你准备拖家带口跟着我?”
原来他果然嫌我……
我心底一空,尴尬地松开他的衣袖,笑道:“差点儿忘了,林岳的这两幅扇面,答应尽快给他的。你如果有事,尽管去……”
“我碰巧无事。”
我低头专心磨墨,努力忽视他的存在,忽视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挑了支毛笔,试了试墨,展开扇面准备写,可几次都落不了笔。
毛笔在我手中不受控制地颤动;换了右手,还是不行。我笑着向他解释:“昨夜睡不着,正好新得了一块田黄,灯下刻了大半宿,可能劲用过了。明天给王秋源送去,他应当会喜欢,这次刻的是……”
“为什么睡不着?”
我一愣,又继续笑道:“我刻的是‘石藏大千’。想想这些石头,亿兆年来,集天地之英华……”
“你连声音都在颤抖,想必昨夜刻石时,喉咙也跟着做劲了。”
我再也笑不下去,一口气涌上来,想也不想冲他说道:“明于远,你没事请回吧。”
“迫不及待赶我走,是想把那女子娶回来么?”
我看着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咳一声,转过头看向窗外。
原来,天已暗了。
暮霭模糊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声响,天地间只余下深深浅浅的灰。
我放下手中的活,呆坐着。过了不知多久,听到自己低沉迷茫的声音在絮絮叨叨:“……我想了又想,无法娶她……娶了她,她不可能幸福,我也……那孩子……我昨天狠下心把他赶走了,结果耳朵里全是他的哭声……明于远,我不怪你会嫌弃我……我其实也嫌弃自己……一夜之间,好好的一切全毁了……”
“你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娶了那女子,要回孩子,不就完好了?”
我微笑起来:“明于远,你要笑话我就尽管笑吧。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
明于远没笑,呛了。他咳了数声,才气息不稳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给你?那可不行。要嫁,也得你嫁才对。”
他的话音还未落,我人已落入他怀中。
耳边传来他的低笑声:“傻小子还没傻到家。你刚才要是告诉我你有娶那女子的打算,我一定会让你通宵睡不成。”
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欣悦与满足。
我这才明白,又上了这家伙的当。可他居然还貌似大度地作了让步:“看傻小子满脸通红模样,算了,我们就到四更天吧。”
妙音来辞行的时候,我正准备去探访王秋源,结果石头被妙音抢走了,理由是:“这田黄晶莹通透,温润细腻,见它如见小师弟。”
我简直哭笑不得。他有时看似尘心未息,其实内里如秋江明月,澄澈浩渺,毫无挂碍。所以现在这番举动颇令人费解。
妙音微笑:“阿弥陀佛,小师弟不会舍不得一块石头吧?罢了,这个与你换。”
他扔给我一个十分古朴的挂件。素色麻穿着,末端是椭圆形的通体玄黑的似石非石的物体。
我想想以前他给我的易容丹,《锦阵图》以及《克敌之举》的册子,不免有些迟疑:“师兄,这次不是恶作剧吧?”
妙音宝相庄严,双手一合什:“阿弥陀佛,水远山长,小师弟善自珍重。”
说罢转身而去,人海茫茫中,渐行渐远。
我在阶前站了很久,心中怅然,简宁过来都没有察觉。
“非儿,我那儿新到了一些云雾,正好宋将军昨天送来一瓮谷帘水……”
我一愣,哪位宋将军?
简宁微笑:“我朝只有一位宋大将军。”
我顿时眼前一亮,转身就想去宋府。简宁拉住我,笑道:“他还在返京途中,水是前锋快马送来的。”
坐在简宁书房中,我取出谷帘水,煮开了一试,果然甘腴清泠,堪称绝品。云雾经它一冲,翻腾舒展,如浪花崩石,翻腾起一窝香雪。
我笑着央求:“爹爹,这云雾你得分给我一些。等宋言之回来了,我沏给他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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