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纯谨遵公子之令。”他突然朝我俯首深福。
态度极为柔顺恭敬,声音十分灵动。
“喂,你……”我笑着拉他起来。
抬起身,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玉他们已经静立在前厅里。
此刻他们的目光,几乎不约而同地盯在了我的手上。
怎么了?
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拉着妙音的手。
顿时觉得好笑。
“阿纯,来见过——”
我拉着他走到阿玉的面前,思量着如何称谓。
阿玉看着我,又看看妙音。
他二人目光一接触,阿玉漆黑的眼底即有笑意闪过。
看来,竟已明了。
“公子,他是——?”
妙音低眉顺眼,轻声问。
“皇上。”
我提醒他,神情颇不耐烦。
他似乎猛吃一惊,欲抬头更忙低了头:“阿纯拜见皇上。”
靠着我这边的耳朵居然还悄悄地红了。
“不必多礼。”阿玉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冷冷地对妙音:“今天来这的,全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能怠慢了。”
“是。”
答得真叫一个温驯。
阿敏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僵立。
我忍笑忍到胃几乎要痉挛。
明于远笑看着我,神情十分轻松,看来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哥!她是谁?!”
明霞郡主反应过来,大声问。
声音又着急又羞恼。
哥舒阳醒过来,沉声问道:“简非,你今天是准备羞辱我们了,是不?”
我微笑:“简非今天邀你来,是想把你当作朋友。陛下如嫌简非有失礼处,简非但请陛下海涵。”
说着,朝他深深一揖。
他忙伸手扶起我:“是我多想了。”
闻言,我不禁暗道声惭愧。
也顾不得了。
我对他说:“哥舒兄一意要将令妹许与我简非,简非只好示之以诚,请你们来,是想让明霞郡主看看能否适应我简府的生活。”
声音尽量诚恳。
阿敏道:“行了,简非,你不会让我们全站着听你说话吧。”
眼中笑意流动,看来也想明白了。
明于远似笑非笑看我一眼。
惠风堂。
我们依次而坐。
明霞正准备坐我身边,我微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我简府中的女子不管妻妾,断没有与男主人同坐的规矩。你不妨现在就跟阿纯学着点吧。”
笑得冷淡。
她瞬间红涨了脸,站不是,坐不是。
“去和阿纯一道准备茶具吧。”我转过身,不再理她。
笑对若有所疑的哥舒阳:“哥舒兄有所不知,简非生辰将至,阿纯是我师送我的礼物。后园还有几个姬妾,也全是这几天朋友们送的。目前,我最喜欢阿纯。将来要是厌了,再把她们送人吧。”
我说得轻描淡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呯”的一声,茶盏碎了一地。
“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把她们当什么了?”她瞪着我,既愤怒又伤心。
“去把茶盏扫起来,你好歹也生于皇家,连泡个茶也不会?”我淡淡地看她一眼,“另外记住,将来过我简府,你不是什么郡主,别跟我大呼小叫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她气红了脸。
“好了好了,”阿敏笑道,“简非,你就少发点脾气吧。本王说过你多次,在家少对她们发火,女人嘛,是要哄的。可你总是不听,前几天小红只不过把泡茶的水煮老了些,就被你赶出了门,这过分些了。”
“宁王爷,我不这么看,”明于远接过话,“家嘛,要有个家的体统。刚才明霞郡主指着简非出言无状,实在有失身份。这家中姬妾要是全像这样,怎么行?依我看,还是让阿纯□□□□为好。”
“明国师真是位好老师!”
明霞气得笑起来,满脸讽刺。
“过得去。”明于远朝她微笑着一欠身。
哥舒阳脸上黑了一片:“简非,我前天来,你还说不喜欢女子……你不是特地约了帮手戏弄我们吧?”
我苦笑:“哥舒兄真是冤枉小弟了。罢了罢了,明霞郡主,你坐过来吧。”
明霞“呼”地一声,砸进我旁边的椅子中,冲我横眉竖眼。
我真被她吓了一跳,瞪视了她半天。
哥舒阳不自在:“格日勒!”
“公子别怕。”
妙音的声音温柔得拧得出水来,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明霞看着我们,脸色渐渐苍白。
我心底不忍,一时就想解释原委,劝她打消嫁我的念头。
可又怕她知道了不同意,到时候只会害了她。
看她反应,果然是性烈如火,这样的性情,哥舒阳怕也只有忍让招架的份。
这样的女子应当配个豪放狂野的男儿郎,草原上一同饮酒踏歌,纵马驭风。
“简非,你的茶呢?”
宋言之这一声让我回了神。
“抱歉,”我朝他们笑笑,转对妙音,“你公子不是纸糊的,少给我来这些酸文假醋,让我朋友看着笑话。快泡茶去。”
“是。”
妙音低眉顺眼,十分温柔地回答。
“亏你长得这样,居然居然……还有她,真丢我们女子的脸!”
明霞声音打颤,眼泪都快下来了。
“格日勒!”
哥舒阳朝我笑笑。
“算了,好在今天在座的全是我简非好友,不然简府的脸面没处放。郡主疏于管教,将来学好我简氏家训后,定会贞静端方,出得厅堂的。”
我朝他挥挥手,作大度状。
说着,自怀中慎而又慎地取出一物。
无视阿玉满含兴味的凝望;无视阿敏忍笑忍得扭曲变形的脸;无视宋言之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十分小心地一层层揭开泛黄的绢帛。
一本薄薄的、散发着浓郁的樟木气息的册子露出来。
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被岁月洇黄的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会变成碎片。
大篆,四字:简氏家训。
我极仔细地把它递给明霞:“你接过去,细细看吧。”
她迟疑地看看我,迟疑地接过我手中的书。
翻看,傻眼。
“哥,这写的是什么?”
她坦然大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真欣赏这样的真性情。
哥舒阳探头一看,笑道:“抱歉,这些字我们确实不认得。”
“什么?”我满含失望,作退而求其次状,“明霞郡主读了哪些书呢?”
“没读几本书,怎么了?”
明霞一脸无辜又颇挑衅地看着我。
我长叹:“简非生平最向往:雪夜闭门读□□。积素庭闲,老梅微醺;窗内绛蜡高烧,身边□□添香,赌书泼茶,笑语盈盈解语花……何等畅人心怀。”
“哥,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明霞十分委屈,明澈的双眼里,满是不解。
哥舒阳同样一脸莫名,却渐渐阴沉了脸色。
阿敏正喝着妙音泡的茶,一口喷出来,溅了哥舒阳一身。
阿玉手中的杯子微颤,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宋言之对哥舒阳:“哥舒兄有所不知,简非嗜书,读书人诗酒风流,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明于远安慰状:“别叹息了,将来我重物色几个知书识礼、知情识趣的,送你。”
我笑起来:“只得这样了,还是我师知我。”
笑得心愿得逞的得意样。
“你……”明霞看着我,神情间既伤怀,又憋闷。
“哥舒兄没有意见吧?”我问,“男子三妻四妾常有的事,我不想只娶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意见?我格日勒……”
“阿纯,带她出去转转,把简氏家训逐条讲给她听。”
我生硬地打断她的话。
“郡主,请吧——”
阿纯十分听话地恭身对明霞。
明霞下巴一扬:“我偏不去,什么简氏家训,谁要看谁去!”
我轻描淡写:“阿纯,郡主什么时候跟你出去,你什么时候再站直吧。”
“你你你……竟这样无情无义,她可是你喜欢的女子!”
明霞气愤得大嚷。
“那又如何?你问问阿纯,她可有意见。”
我笑笑。
阿纯十分乖巧地摇摇头。
“你!站直了!”
明霞伸手去拉阿纯,阿纯柔弱地一摇晃,差点儿摔倒了,惶恐地看我一眼,又立刻恭下腰去。
“你太不争气了,站直了!有我格日勒在,你怕他什么?!”
明霞再一次出手拉阿纯。
阿纯柔柔弱弱、颤颤抖抖,额角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
既想站,又怕我,一副无所适从样。
真是太厉害了。
这汗水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妙……”
脱口就要问。
“妙啊,简非!想不到你管教姬妾的本领如此令人大开眼界。”
阿敏笑着摇头赞叹。
明于远朝我眼微眯,似乎在笑话我差点儿露馅。
我朝他笑了笑。
他忙转了头,端起茶杯,自言自语般:“笑得真够傻的。”
哥舒阳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怎么,明国师对本王的笑也要指手画脚吗?”
阿敏盛气凌人。
我自然知道他在提醒我别傻笑了,可是看着他与阿敏一唱一和,又忍不住,索性笑出来。
笑得咬牙切齿般。
他们全看着我。
“哥舒兄,”我示意般看看明霞,“你这宝贝妹子今天是有意与我简非耗上了,是不?她这么为难阿纯,究竟是何用心?我简府不是云昌国,请她少使郡主的威风。”
明霞一听,看着似乎快要昏倒的阿纯,一跺脚,拉了她就走。
“郡主等等,”阿纯小心翼翼地取过桌上的简氏家训,跟在明霞身后,出去了。
我取过茶壶,帮他们一一倒满,
“哥舒兄,关于昂昂与云昌结为友好邻邦的事,不妨利用现在的时间,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提议。
哥舒阳阴阴的脸,开始转晴。
如长云初散,晴光微透。
阿玉看我一眼,似好笑又似赞赏,总之情绪难辨。
阿玉、明于远、宋言之与哥舒阳开始逐项商讨,神情专注投入,似乎渐忘了身周之事。
阿敏站起来四下里看看:“这惠风堂风格闲雅,是你的手笔吧?”
我笑着低声说:“阿敏,刚才多谢你。”
“别,事成之后再谢吧。”他站在窗前像是在观赏外面的景致,也压低了声线,“简非,你居然毫不知晓我皇兄的心意。他哪会让你娶这明霞郡主?他喜欢逗着你玩,你着急的样子简直太有趣了。”
太有趣?
是你那皇兄太过分。
我在心底猛翻白眼。
他笑得浑身微颤。
我不认输:“我早知道阿玉的意思。他作为帝皇,不大好回绝此事;于是把这难题送给我。他知道我不喜欢女子,定会想尽办法拒绝的。”
“你真不喜欢女子?”他摇头作悲悯状“你要伤多少人的心啊……”
说着,捂了胸膛,不胜痛苦的样子。
“你就装吧。”我笑着一推他。
他脸上的神情更痛苦了。
“阿敏,我……”
话未完,被打断。
“哥,我们回去!”明霞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眼里身上全是怒火。
“格日勒,你好好收敛收敛这性子吧。发生什么事了?”
“看看这简氏家训吧!”
她把那册子飞摔过来,薄薄的册子顿时纸张碎裂。
“你小心点!”
哥舒阳喝道。
“哼,偏不!写这家训的人是浑帐!什么笑不能露齿,行不能有声,坐不能坐满,吃饭时得站一旁侍候,还要主动帮着丈夫纳妾……气死我了!更气人的是,不经允许不得出二门,每天就限在自己的小院里,什么描红绣花!”
她双眼明亮如火:“初见你,以为你长得好看,人定也很好,哪知竟是这样狠毒!”
“格日勒,不得胡说!”
“胡说?你知道我刚才听到什么了?”她气得声音颤抖,“阿纯偷偷告诉我,他最爱吃的是骏马腿上的什么键子肉。一匹马,被取出键子肌,还能跑吗?还无耻地说什么越是良马,那肉越是好吃!”
我笑道:“这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昊昂的马有时不够我们这几个人吃的。你哥哥答应给昊昂五千良马,我皇已经答应我第一个去挑食。”
“什么?!”
她大喊一声,看着我,神情间一片哀伤与刚烈。
我正在心里啧啧称赞。
她却突然上前一把抱了我,在我唇上狠狠一亲,又把我狠狠一推。
我一阵寒颤,向后猛退。
一双手温柔地扶住了我。
“瞧你那熊包样!我格日勒岂会嫁给你这种……”
她住了口,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猛然转身,飞快地出了门。
“抱歉!格日勒——”哥舒阳头疼般追了出去。
阿敏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简氏家训?”明于远似笑非笑地拿起它,“简非,你本事不小啊,这纸是用什么方法做得这样陈旧的?”
他翻看,看着看着,笑得没了形象。
阿敏凑过去:“每日献食,得双手托举食具,态度温良,口称‘请夫君赏用’;每晚等夫君睡下,自己方可息于……床下……榻板上?!”
“简非,亏你想得出……”他指着我,狂笑不止。
唇上软软的触感似乎还没有消失,我兀自怔忡。
“怎么了,简非?”扶着我的手松开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间着笑意。
我苦笑:“我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宋言之微笑道:“这样的女子确实不能拘于狭小的空间,简非,你用心良苦,做得没错。”
“阿弥陀佛。”
一身僧服,妙音走了进来,神情淡净。
“妙音大师,不管怎么说,今天真要谢谢你了。”我上前朝他一揖。
他微笑:“别谢。过几天请随我去莲花寺一趟吧,你要妙音扮成女子,妙音却要请你扮成个小沙弥了。”
什么?
除了阿玉,室内诸人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