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抚叹,不忍欺心。
殿里先是安静,不久有低低的语声传过来。
“郡主……许配……换粮食……”
“……简状元何等人物……未开化……云昌国真会打如意如盘……”
说着说着,就低声笑起来。
笑声里含糊不清的味道,伴着他们彼此交换的了然眼神。
零碎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原打算坐着不理,让她知难而退。
不想她却手持酒壶,愣在了当场。
那些话她肯定也听见了,只见她的目光从明于远身上,移到了我脸上,眼里有委屈、不解和倔强骄傲。
“简非,我明霞诚心敬你,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还有,我们云昌国并不是来乞讨的!”
后一句话却是对着殿里的人,众人一静。
这女子有风骨。
我暗赞。
“格日勒!”哥舒阳低喝,就不知声音中的恼怒有几分是对明霞的了。
她一愣,却满脸的不服气,盯着殿中诸人。
阿敏满脸兴味,看看她,又看看我,朝我一眨眼,笑得那叫意味深长。
明于远在我耳边低语:“简非,这郡主很不错啊——”
“确实,”我由衷赞赏,“我去帮她下个台。”
他眼一眯,看向我。
我视而不见,站了起来。
“明霞郡主有所不知,简非不能饮酒,所以我老师代劳了。得罪处,简非道歉。”
说着朝她一揖,她一怔,慢慢红晕上脸,豪爽之外,平添了十分明媚。
“你说他是谁?”
“他是我昊昂国师,不过,刚才帮我饮酒时,他是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这话一出,殿里一阵衣服磨擦的悉悉声,宛如风过高林,木叶作响。
“朋友?他不是国师吗?”她看着众人的反应,眉眼间几分疑惑。
视线却移到了我身旁宫娥手中的酒壶上。
我一笑:“那是清水。”
取过酒壶,走至对面她的席位上,取了杯子,满上。
“郡主一尝即知。”
她走过来,取过,喝下。
瞬间眼睛亮如星辰。
“你没有骗我!”
话,直率稚气;笑容,明艳生动。
我微微一笑:“郡主请坐吧。”
她怔怔地坐了,目光热热地粘在了我身上,再也不肯移动。
我暗自苦笑,选择忽视。
走至哥舒阳席位前:“简非以水代酒,敬陛下一杯。”
哥舒阳再一次眼含谢意,满了酒杯,一饮而尽。
“陛下有所不知,得知云昌国遭遇雪灾后,我皇——”我转向阿玉,他正看着我,目光专注深沉;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朝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朝他一笑,看着哥舒阳:“我皇即拨米粮万石、衣物若干,明日将运往云昌,请陛下派人至边境一一查受。”
“什么?!”哥舒阳身子猛然向我前倾。
“没有提前告之萧国君,失礼了。”阿玉朝他微一欠身,动作雍容优雅。
哥舒阳亲执了酒壶,替阿玉倒上:“贵国如此风范,萧日朗十分钦佩。刚才格日勒出言无状,萧日朗深表歉意。”
他当场表态回去后将赠昊昂五千骏马,并提出与昊昂结为兄弟之邦,世代睦邻友好的要求。
第二天,两国即签订了协议,当中细节,不在此赘述。
这一协议于两国算得双赢,而昊昂从中获益犹丰。
几年后,哥舒阳深刻领悟到这个盟约给昊昂带来的是什么时,昊昂已经十分繁盛强大,云昌国想与之抗衡,已更不可能。
此是后话,不提。
“名师高徒……”
“好手段……不动声色……化解……”
“不费吹灰之力,我昊昂得一丰裕的原料仓库,……”
“高明,西北境从此安宁……”
片言只语飞来,我朝明于远微皱了皱眉。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不自在,解释:“刚才他们的议论话实在有些碍耳……”
“所以你就——?”明于远拖长了声音。
“邻国有难,我们不能兴灾乐祸、趁火打劫,也不必等人家开口相求后,再施以援手。这样施舍一般的援助,等于是逼人放下自尊。人家缓过劲来后,只怕会想方设法洗雪此耻。那真叫损人不利己了,”我低声解释,“帮不帮是我的事,要帮,就帮得磊落大方;不要怀着沽恩市惠的目的。当然,两国交往,无法避免一个‘利’字,但如何求利,是有讲究的吧?”
“这事你处理得不错,于国,可谓谋之深远。不过这一来,”明于远微笑道,“那兄妹二人的目标将会更加坚定不移了。”
我闻言一怔。
他低笑起来:“你不会把明霞郡主之事给忘了吧?”
“确实忘了,”我懊恼起来,“这事你得帮我。”
“你真不考虑她?”他凤眼流光,看着我。
“不。”我恼怒地抬高了声音。
阿敏看着明于远,眼神沉凝,若有所思。
明于远微笑着回视,狭长的眼里一样意味不明。
宋言之朝我点点头:“很好。做人做事,原该行于当行,止于当止。”
我看着他,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大哥知我,”坐过去,替他斟满酒,低声道,“明霞郡主一事到时候还要大哥相助。”
“好。”答得爽快。
“说吧,要我如何做?”他举杯在手,却又不喝。
心里犹豫着,这要求提出来,只怕他会不开心。
对面席位上,那明艳女子的目光越来越不掩饰,越来越热烈。
无奈,我咬牙开口。
“如果他们不肯改变主意,明天辰时过后,我想邀她到大哥府中,能不能……请大嫂出来……相陪?”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底气,最后,朝他抱歉地潦草一笑。
他闻言微怔,静静地看着我,又静静地转了目光,静静地看向了手中的杯子。
不语。
酒杯,随了他的注视,仿佛变得深不可测。
镜面一般平静的酒,似乎瞬间有风吹过,微颤。
突然就颤得我心中一痛。
我大惶恐,不由抓了他的左手:“大哥对不起,是我自私,考虑不周。”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转头看我时,眼含笑意,温暖如常。
“行。明天我在家候你。”声音温暖,宽容。
低头坐于他身边,越来越恼恨自己的自私。
想起他的夫人,当日一句轻叹重新冒上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言信”……
现在我却要求揭开了这不足来细看,而且还提出让不毫不相干的人也参与其中。
何等令人难堪。
汗意潜生。
“简非?”
转头对上他了然明澈的眼睛,我更加羞惭。
“你别多想,我说过无论如何,总会帮你。”他微笑。
“不,大哥,原谅我的……”
他看我移时,低头自斟了酒,饮尽。
却眉微皱了皱,似乎在品咂着什么。
“酒不好喝?”我问。
“……很好。”
这次,他不再看我,盯着对面一扇窗,出了神。
乌木窗格,线条简净,很端庄沉静的味道,却并无特异处;窗外,是深蓝幽远的夜。
他的目光越过去,融入到苍茫深邃的某处,徘徊;
周围的酒香人声灯影,全退潮般,奇异地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下;
大殿于他,仿佛成了千山峰顶;而他,作了山顶的孤松,清逸挺秀;
月色下风吹过,松声融泉,泠然作响,如有所语。
“守默,敬你一杯。”
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宋言之的席位前。
宋言之刹那间眼神回复清明,微笑着站起,举止洒脱超拨。
“大哥,明天早朝散后,我在书房等你,好不?我泡茶给你喝。”
我看着他,希望他能答应,也算平了些我心中的愧疚之情。
“好。”他一笑,拍拍我的肩。
辞了宋言之,重回自己的席位。
“你刚刚盯着宋言之出了神,一殿的人全在看你们。对面那位郡主都快要哭了。”明于远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
我看过去,果然见她双颊绯红,两眼直视过来,似怒非怒、似怨非怨。
一阵烦闷。
又不便提前离席,更何况晚宴之后还有歌舞。
歌舞。
哥舒阳在我耳边低语:“简非,晚宴中幸亏有你相助。不过,我已决意把格日勒许给你。你们的皇帝与国师,对你都很好,是不是?”
什么意思?
他微笑:“格日勒性烈如火,这一来,你与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我得不到你,我们萧家总要得到你。”
笑容苍白,眼神中一抹凌厉。
此人如此大胆,竟然罔顾自己是有求而来,难不成他算准了我们不会反悔?
我克制下几分嫌厌,打算专挑他不喜欢听的话说,气得收回国书最好。
“陛下,我简非助的是你草原上挨饿受冻的子民,不是你。另外,告诉你一句,我不想做的事,就是你机关算尽,也别想逼我去做;而我想做的,无论多难,也会把它做成。”
语气淡漠。
他一怔,目光扫过我身旁仿佛正专心于歌舞的阿玉、明于远诸人,笑道:“真巧,萧某这点与简非很像。我云昌国书已递交贵国,贵国定不会自恃强大,看不起我草原上的姑娘吧?还有,贵国许我米粮之事?”
原来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我不由笑起来。
“你笑话我?”
他粗放稍减,一副消沉失意模样。
“不敢,”我微笑,“你准备摆出弱小之态,让天下看我昊昂如何鄙薄邻邦了?将来你云昌缓过来,兵临我昊昂城下,实在不算师出无名,对不?”
“简非,你!”
他看着我,深陷的眼底光亮大涨。
明于远突然呛咳起来。
“有一句话不知陛下听过没:入则无法家弼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有你云昌窥伺在侧,我昊昂不敢懈怠,他日更加强盛,定不忘云昌时时鞭策之功。”
哥舒阳轮廓深刻的一张脸,忽青忽红,颜色难辨。
“您放心,米粮之事,我皇何等样人,岂会出尔反尔?救人于水火,义之所趋,份所当为。即使这米粮喂大的会是一群狼,我昊昂亦不悔今日之举。陛下也算真豪杰,那些良马定不会一夜间被陛下您吹成了肥皂泡,对不?我简非还指望着它们呢。”
我笑问。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大笑起来:“简非,你真令人越看越惊喜。”
我微笑:“谢谢。”
他微红了脸。
唉,自己笑得有多勉强,只怕无人知道。
想不到这人如此耐挫,是不是所有搞政治的全如此?
“好!”阿敏笑对宋言之,“今晚这歌舞好看。”
宋言之笑而不答。
“对了,简非,你刚才邀宋将军去你那儿喝茶,为何不邀本王?你太不够意思了。”
阿敏作气恼状。
我笑起来:“宁王要是高兴,随时欢迎。”
“陛下如有兴趣,不妨与明霞郡主同往,如何?我简非扫榻相迎。”
我转对哥舒阳。
他似颇意外,当即笑着答应。
阿玉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愣,忽想起妙音扮成的那只青涩苹果,顿时不自在起来。
“阿……皇上……”
住了口,暗地里鄙视了自己无数回。
他笑起来:“今天累一天了,早些回去吧。不然泡出的茶失了味道,朕喝着岂不是自找罪受?”
语声温柔。
说罢站起,与哥舒阳先行离开了。
“阿敏!”我气恼,“你有意的,是不?你要喝茶,自己过去即可,何必让皇上知道?”
阿敏笑嘻嘻:“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时登堂入室,不必讲那些虚礼?”
啧啧,说得他好像很守规矩似的。
也不想想是谁趁我睡觉跑我卧房里胡闹。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阿敏,明天你不能再坏我的事。否则我从此不理你。”
未了,我警告他。
他笑道:“放心,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谢我呢。”
宋言之笑起来:“听起来,那茶不是好喝的啊。”
明于远拍拍宋言之的肩:“守默说对了,简非要是主动提出请你喝茶,准没好事。”
说笑声中,各自散了。
第二天清晨。
还在梦中,就被妙音喊醒了:“起来吧,他们一会儿就要来了,有些事还得准备。”
唉,准备。
“抱歉了,妙音大师,”我看着面前装扮一新的他,“委屈你扮成了女子。”
他微笑:“我请你做的事可能更要令你为难。”
“是什么?”我忍不住好奇。
“佛曰:不可说。”
看着他,我终于大笑起来。
这人易容水平太高明。
面前这女子,十五六年龄,气质温婉娴静,眉眼间却又十分明秀灵动。
这会儿说着不可说的时候,神态说不出的惠黠生动。
“妙音,你要是不出家多好,我们就可以结伴出去玩了。”
他笑着看我半晌,转了话题:“走吧,这会儿他们应当到了。”
我与妙音正在前厅里说话,宋言之最先到了。
见到我们,一愣。
我站起来,挽了妙音的手:“阿纯,来见见我大哥。”
妙音朝他轻轻一福:“大哥。”
声音轻灵婉转,十分动听。
“……请起。”宋言之微笑着右手虚抬。
我微笑:“大哥,阿纯是你弟妹。”
“什么?!”
许是意识到这反应有问题,宋言之尴尬地一咳。
相识至今,极难得看到他失态,我忍忍忍,没忍住,大笑起来。
“像不像,大哥?阿纯是妙音大师扮成的。”
我抓住他的手臂,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言之看着我,也笑起来:“简非,你真胡闹。”
“莲花寺的妙音大师?”
他转向妙音。
“阿弥陀佛。”妙音双手合什,“素闻宋言之将军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纯净的男低音。
人却是明秀的女子打扮,显得十分怪异。
我过去摇摇他:“你还是改换成女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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