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邢妃带了煊儿散步,竟来到了轻水宮外的一带复廊。她抬眼张望着轻水宮外的月亮门,终于看见笑笑从一带柳荫出现,洋洋喜色地往宫内走。
“龚笑笑!”她大声叫唤。
笑笑见是邢妃,回望月亮门内的动静,方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紧。
邢妃嗔怪道:“真不够义气,来个这么长日子,竟然不过来看看我。”
笑笑已是都城里的小姐,看得出眼前的邢妃并不怎么受宠,因此没有了以前的那份敬慕,嗫嚅道:“我姐跟你有瓜葛,她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才多少日子?就让人刮目相看了。”邢妃挖苦道,“这还是以前的龚笑笑吗?怎么变了味啦?”
笑笑装出无奈的样子,逗引着煊儿:“你知道我家在都城了,自然不能歇在我姐那里,她又管得紧。娘娘的恩典,笑笑心里念着呢,哪敢忘记?”
一句话惹得邢妃失了脾气,扑哧笑道:“龚椰儿守着她的轻水宮,她还有心思管你?别怕她,有空多去云阁走走,我再带你练箭去。”
一番话两人又投机起来,笑笑挑了侍女盘中的糕点去逗煊儿辈。
“笑笑。”
复廊里的人闻声侧脸看去,椰儿从月亮门走过来,着一身浅绿的衫子,在濯濯的阳光下,宛然雨后的莲叶,宛悠悠浮荡着。
“我姐叫我,我走了。”笑笑叨咕一声,蹦跳着走向椰儿。椰儿朝着她微笑了,伸手牵住了她。
“狐媚子!狐媚子!”邢妃身边的煊儿忽然叫起来。
椰儿一皱眉,拉起笑笑往月亮门走,然而笑笑已经止了步,刚才还笑逐颜开的娇容,此时一瞬间淡了。
“上次她这样骂你,这次换了个孩子,定是她教的。”她断定道。
“别去理会就是。”椰儿拉着笑笑,“快回去。”笑笑跟邢妃热乎在一起,她担心;如若上次那样闹起来,她更担心。
她的思维仿佛永远赶不上笑笑的脚步,还不待椰儿拦住,笑笑径直回转到邢妃的面前。邢妃含笑望着她,一脸无辜:“童言无忌,我也没办法。”她身边的煊儿,似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地抓住了邢妃的袖子,圆溜溜的眼睛瞪着笑笑。
笑笑不容分说将手甩在煊儿的小脑袋上,啪的一声脆响:“小子,好话不学,偏学难听的!”孩子哭叫一声,尖尖的仿若小狼嗥叫,一旁的侍女赶忙抱住了他。
邢妃见宝贝儿子遭欺负,顿时五内俱焚,扑到笑笑面前大骂:“你们这些乡下来的粗野东西,没良心,没教养,天生就是狐媚子!活该被人骂!你伤了我家煊儿,我找新王评理去!”
笑笑听邢妃说起华能,一时失了神。邢妃的手趁机抓住了她的衣襟,眼看又是一场恶斗。
椰儿惊骇得小跑上去,往邢妃身上推了一把。邢妃趔趄着往后仰,双手抓着笑笑不放,笑笑吃不住也跟着倒地,又下意识拉了椰儿,三个人倒成一团。
“这又怎么啦?”复廊边传来尺妃的尖叫声,随侍的两名宫女跑过来将倒地的人一一扶起。
“大人闹,小孩哭的,越吵越凶了。”尺妃问明事情原委,心疼地摸娑着煊儿的小脑袋,眼扫椰儿,目光仿佛带着一丝鄙夷的凉意。
“娘娘,你可要公平论理。”邢妃吃了亏,哭诉道,“上回是妹妹,这回可是姐妹一齐上的……”
“新王会公平论断的。”尺妃淡淡地回答。先让邢妃带孩子回云阁,示意椰儿姐妹在轻水宮静候,自己往魏王寝宫方向走,去时优雅自若地撩动逶迤的裙摆,流光熠熠,令椰儿心里微微异动。
魏王寝殿里。
椰儿静静伫立着,面前的华能坐在案几旁,低头对着手中的信函沉思着,几案上的文翰、折子堆积如小山。
自从那夜,华能并未再召她,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复到几个月前。要不是这次吵架事件,椰儿甚至觉得他们的过往就如一片薄烟,随风散尽,她连他的面也难得见上了。
她一直在等,等着他抬眸,给她温和的一笑。那么,别人怎么骂,怎么嘲讽她,她都会忍受。
华能埋头批阅,过了半晌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于是将头抬了抬:“女人真多事,你有了轻水宮,前段日子又陪本王,她们有妒意也是难免的。本王很忙,原本在你那求个平静,岂料你也是耐不住,落了俗套。”
他垂下眼帘,有了些许暖色的英俊面容,此时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香雾袅袅间,他隔她远远,有若千里,她始终等不到他抬眸。
椰儿的心里无底的失落,他真的对她失望了吗?
她恍惚无语,想着他曾经柔情的双眸,含笑的容颜,看眼前人比往日更像傲贵不可触的魏王,心里的苦涩和烦乱交缠散不开,顽固地沉淀着。
“你妹妹真有本事,每次搅得宮里天翻地覆的。”他提笔蘸墨,冷冷地讥讽道。
“她也是为了臣妾,是臣妾不对。”椰儿垂下了头。
华能提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落字,语气很淡:“你这样护着你妹妹,反而会害了她。”
此时风起,琐窗外的枝叶如风马铮铮。远处栏杆旁,笑笑一定着急地等待着她,她说:“姐,要是新王责怪你,你别揽在自己身上,想处置就处置我吧。”当时她感动地抚了笑笑的头发。
在关键时刻,站在身边的除了自己的妹妹,还会有谁?
听着华能这么说,她的心里一阵冷笑,缓缓开口问:“她是臣妾唯一的妹妹。”
华能眉头挑动,眸子里覆盖了一层薄冰,甩手将蘸墨的笔扔在砚台上:“出去!”
椰儿的脊背猛然僵住,她的眼睛眨了眨,望住华能静止了。
“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华能靠在背椅上,微闭着双目,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俗,都是俗人……”
然后冷冷一笑,极残酷的,刺目的锋利。椰儿看着他,蓦地转身而去,绣鞋无声穿过金砖,石榴裙如纱如烟淌在脚下。
她低着头,风儿吹乱了她的发丝,隐约有笑笑呼唤的声音,她抬头,望着天真烂漫的笑脸,眼眶里弥漫了泪花。
笑笑见椰儿神情恹恹的,安慰道:“我算看透这帮贵人,心肠怎么这么毒,这在我们都城根本不会有这种事。那个尺妃也是,身份越是显贵,就越是搞不明真笑还是假笑,即便是朝我笑,也是假惺惺的做作,华能怎么纳了那些人进来?”
“姐,别怕她们,有我呢。要是咱们俩人联手,她们不敢对你怎样了。”她主动拉了椰儿的手。
椰儿跟着笑笑越走越快,凉风阵阵,脚下仿佛碾了冰,一步一步冷得沁骨。
本来以为明了他的心意,原是无法确知他的故事。在这些缥缈无定的光阴里,他与她的关系乍离乍分,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充其量就是个俗人罢了。
算了,还是回到原本平定的日子里去吧。她的心中涌起怆然,他肯把轻水宮给她,终究对她存了顾念,虽然这顾念有时亲近有时冷落,而她已经觉得很好了。
椰儿一心想回到春日里的那份心境去,一桩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尺妃前襟的一半绣成了,椰儿心里高兴,用缎布小心包了,独自去尺妃的院子。
午时刚过,太阳躲在云层里,空寂的院外嗖嗖刮过一阵小风,老梨树轻轻摇动几下,一只筑巢的鸟儿啾鸣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房内所有的帘帐低垂,四面不透光,静得不闻一丝声音。椰儿睁眼凝视着黑暗,隐约见床帐两边站着两名侍女,屋子一角置有涂金银鸭香熏,在昏暗中静静吐散着腻醉的香气。尺妃面壁而睡,听见声音动了一动,翻过身来。
“把你弄醒了。”椰儿歉意的一笑,坐在她的身边。
尺妃让侍女退出,只点了一枝小蜡烛,微明的光影扑上帐帷。椰儿这才看清,尺妃比寻常又消瘦了几分,面上、颈上涂抹了厚厚的一层香粉,看不透她的本来面色,只在颦蹙的眉心间,掩有难抑的痛楚。
“胃病又犯了?”椰儿担忧地握住了尺妃的手,那手通体渗寒,无一丝暖意。尺妃的身体每况愈下,春日里见到的如艳艳芙蓉的尺妃渐渐淡去了。
尺妃半坐在床榻上,一窝云髻已经散作披腰青丝,一片翠钿花摆在面前的锦褥上,她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笑道:“崇先生料着我红颜命薄,算得真准。”
“别瞎说。”椰儿心里涩涩的酸,帮她梳理着头发,绾了个松髻,她感觉簪花的手无可控制地颤动着,好容易才用翠钿花簪定。
“新王……他没来看你?”她艰难地问道。
尺妃一怔,举起鸾镜打量着自己,一丝凄怆的笑忽然掠过她的嘴角:“快三年了,这人生最华美的一段,也不过是一场杂芜平淡的梦。光阴一眨眼,便都白了头。新王?我不去想他了。”
她轻轻叹气:“鬓未丝,心已老了……”闭上双目,良久不说话,一抹泪淌过厚重的香粉,挂在细薄的腮边。
椰儿好容易哄尺妃入睡,方悄悄地退出了屋子。锦茵层叠的帐卧,笼了轻纱般的香熏,都远远地退隐入无垠的昏暗。渐渐呈现出来的,是一片略显颓败的寝宫,一处深深的小院,里面如豆昏蒙的光焰中躺着一位寂寞的美人。
缓步走在芙蓉洲畔,这时候的树荫一带寂寂少人,因为心里装着心事,也没去观望周边的景致。前面石板桥上跑下来一妇人,东寻西觅的,脸上略显焦灼之色。
“煊儿!”妇人呼唤道。
椰儿见是煊儿的乳娘,便往道路边让了让。
“跑哪玩去了?”那乳娘嘀咕着,睥睨椰儿一眼,并不施礼匆匆而去。
下了桥,便是通往轻水宮的青石道。临水的是一座八角型的亭子,椰儿见时候尚早,走进亭内倚榄远望。只见眼前芳草连天,阴云蔽空,巍峨错落的魏王寝宫被重重烟树遮掩着。
此时的华能,是否站在琐窗边,朝外面端凝而望?
两只蜻蜓从面前款款飞过,落在湖面的浮萍上。椰儿出神地望着,潺爰清澈的流水泛着白光,敲击得人的灵魂似脱了壳,漂浮不定。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撩过,华能深不可测的面容就深陷在这片浮光掠影中。温热的手掌,缠绵的深吻,如水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仅仅一个月以前的旧事,此时想来突然已如隔世。想着想着,不知道是心碎了还是痛了,她的双眼盈满了雾水。
尺妃说,鬓未丝,心已老。花春雨死了,他亦不能释然。所谓的俗与不俗,此际看来,不过是因了求不得,不能得到,所以在他心里总是最美的。而自己这么想帮他从幻梦中摆脱出来,其实又是何苦呢?
她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转到潺爰流动的湖面上。轻水宮在芙蓉洲的上方,这一带的湖水浅而见底,落花、飘叶,还有一团辨认不清的东西浮浮沉沉。椰儿细瞧那色隐动的宝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叫一声:“快来人哪!”急惶惶地跑过去。
后面猝然响起一声尖嚎,邢妃带着乳娘、宫人、侍女疯也似的朝这边跑来。椰儿瘫坐在地,面如土色,眼睁睁看着邢妃飞到了自己面前,朝着湖面凄厉地叫。
“煊儿!我的煊儿……”
两名宫人相继跳入湖中,将那个宝蓝色的小人儿抱了过来,首先映入椰儿眼帘的,是煊儿那张惨白的脸。
煊儿死了。
椰儿惘然地看着邢妃哭倒在地,她伸手搭住邢妃的肩胛,想去安慰她,乳娘尖利的嘶鸣声兀的在耳边震响。
“杀人啦!欣妃杀人啦!”
她下意识地缩了手,脑子震得一片混沌。她开口想解释,却被一记火辣辣的巴掌击倒在地。她挣扎着起来,叫道:“邢妃,我不是……”话音未落,邢妃狼一样扑了上来,骑在她的身上,左右开弓打得她眼冒金星。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连孩子也记恨……你还我煊儿!还我煊儿!”邢妃涕泗横流,边打边哭骂着。
椰儿拿胳膊遮脸,因昏乱说话语无伦次:“我是发现他在水里的……煊儿死了,我也难过……”
“你还狡辩,刚才我找不到煊儿,又见你在湖边闲荡,神色慌慌张张的,就感觉不对劲。想是煊儿贪玩让你碰上了,你又怀恨在心,捂死了他又将他扔进水里,怕人怀疑才装模作样叫一声。”乳娘拭着泪,哭诉着。
椰儿哑口无言,她猛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张早早为她准备的大网中,只要她一疏忽,稍不留意,那张网就铺天盖地罩住她,连个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邢妃的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在力大无穷的邢妃面前,她只是一条滑动垂死的鱼,在案板上等待着宰杀。
邢妃眼里含恨,煊儿的死让她几近疯狂,锋利的指甲深深陷进椰儿细嫩的肉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椰儿感到一阵窒息,她仰首,恍惚看到凉亭一侧的栏杆旁,站着一个女人。因她背着光,身上染了无限光彩,面色反而不清楚,只看见因冷笑而露出的一对白牙齿,腰间锤压裙绦的环佩在风里微微摇晃。
“我要是死了,她应该是最开心的人吧?”椰儿白皙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离她而去,邢妃狰狞的脸一点一点的晃动着,恍如涟漪。
“阿秋!”
邢妃的动作被蓦然而来的一声叱呼截断了,椰儿的呼吸突然的通畅,仰躺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此时,她才看见华能的杏黄袍角被风轻扬,一双厚底靴子一步步踩在草地上,停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幽黑的眼眸染了深深的不屑,声音如冰的冷峭。
“把她弄回去,听候处置。”
眼前绰动的人影重重叠叠,椰儿却冷冷地笑了,在被宫人架起的一刹,她甚至一字一字地念着:“鬓未丝,心已老……”
落英漫天,秋风掠起喧哗的波涛。隐约地,她仿佛听见一声清越的鸟鸣,悠然而去。
已是深秋,秋气日渐萧萧。轻水宮内的木香菊开了,白里透着微红的蕊,又尖又长的双纹大叶,长得跟普通菊又不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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