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明芝开口,让阿荣送来支票一张,把她和干儿子们一视同仁。
明芝问到人人皆有,连顾府看大门的王伯都得了一份红包,差别只在金额大小。这礼却之不恭,她便老实不客气收了下来。
横财独享无趣,当天明芝叫上宝生娘俩和娘姨,打算带他们三个去礼查饭店开洋荤。宝生人小鬼大,但仍是个孩子,闻言腾空翻了个跟斗,打掉花瓶一只,弄了个“碎碎平安”,在宝生娘的大骂中躲到墙脚。
见明芝看他,他笑嘻嘻探出头吐了吐舌头,转身跑掉了。
明芝握着书神思昏昏半日。太阳西斜,宝生搬了张板凳守在她脚边,宝生娘换了几身衣服,连向来淡定的娘姨也频频走动。见时间已经差不多,明芝丢下书,也懒得更衣,披了件大衣就出门。
礼查饭店在黄浦江和苏州河的交汇处,天冷了,水面船只不多,路上行人也少。
隔开还老远的距离,坐在前面的宝生眼尖,已经看到它家建筑的尖顶,欢欢喜喜地嚷,“到了!到了!”明芝若无其事地把视线从灰蒙蒙的江面上移到前方,一边对过去的自己在心里嗤笑一声,当时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礼查饭店有电梯可以直上五楼,但宝生娘她们贪看西洋景,宁可一层层走上去。宝生撒腿跑在前面,宝生娘走在明芝后面,跟娘姨窃窃私语。她俩平时难免小有摩擦,但在金碧辉煌的饭店里,在及时交流观感的同时,不由自主生出了知己之感:难怪有钱人喜欢朝外跑,这里比大世界还要好玩。
首先,这里温暖得如同人间四五月,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单薄,袒肩露背的女子更不在少数。要不是从拱形窗能看到外面,真的要以为自己弄错了时令。其次,各种洋鬼子都有,西洋的,东洋的,金发碧眼的,和服细步的,都有。
宝生娘靠双手养活自己和儿子,向来以见过世面而自诩,但进来后还是露了怯。墙上的大玻璃镜照着她的乡巴佬样,棉袄太新,花样太村,走起路来窝着脖子,头也不敢抬,眼睛也不知道看哪才好。她悄悄瞄了眼娘姨,后者也不比她好多少,双唇抿得紧紧的,笑起来干巴巴的带着局促。
毕竟服侍人的,摆不上台面,宝生娘晓得自家的斤两。再看明芝,后者行走间十分坦然,仿佛对这花花世界司空见惯,虽然她穿的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蓝布夹袄。
到底是小姐,宝生娘想。明芝从没跟她们说过自身的来历,但宝生娘猜得出,她一定出自大户人家,没办法,举手投足不一样。
小孩子天生就懂什么是好,宝生、福生绕在明芝身边时那个乖巧样……
她看向自己仅剩的儿子,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在对面走来的先生身上。
唉呀呀小赤佬,活像碰上好日子的狗,不惹是生非不痛快。宝生娘加快步伐,想抢在对方发火前赔礼道歉。
然而那人愣在那里,还是他身边的小姐们脱口而出叫道,“明芝-”
大表哥,沈家的六小姐、八小姐,还有初芝。他们衣冠楚楚,大表哥是浅灰色的西装,六小姐和八小姐一个是杏色旗袍,另一个是水红色的,一色的高跟皮鞋。初芝不同,她穿着条西洋裙子,裙摆蓬蓬松松,显得腰是极纤细的一把。
叫她的人是八小姐。
明芝的视线从他们身上轻轻滑过,停在刚走来的那个人那里-徐仲九。
她对他们一点头,“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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