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年幼时很吃过苦,炼出一付铁石心肠,然而外面的皮囊还是肉做的。送走明芝,他和赶来的警察们进行了交涉。凭着县长秘书的头衔,又是沈家的客人,徐仲九得到优待,被送去松江最好的医院,由最好的医生处理伤口。
子弹穿过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洞。
徐仲九不愿意被麻醉,他不知哪得来的认定,觉得麻醉过一次人会笨一点。医生尊重他的意愿,只打了杜冷丁。探查伤口、清疮、冲洗,病人一声不吭,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挣出了满额头的虚汗。护士在旁边看着替他痛,帮他轻轻按去汗水,他弯弯眼睛,回了一个感谢的微笑。
手术结束,徐仲九叫来的人也到了,一个帮他在警局打点,一个留在医院照顾他。两人都是老头子身边得用的人,办事利索话又少,徐仲九安心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罗昌海怎么从北方回来了?
徐仲九和罗昌海一起混过街头,罗昌海年纪比他大,体格比他强,处处压着他,动不动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徐仲九正面打不赢,暗地里的手脚没停过,罗昌海吃了亏还手打得更凶,每次非要见血不可。
这样你来我往,直到干爹想办法把徐仲九送回徐家。小瘪三成了小少爷,跟罗昌海的交集少了,然而两个人的争斗从未停过,渐渐成了彼此的眼中钉,恨不得拔之而快。干爹冷眼看着他俩闹,并不插手,一则以为两个臭小子闹不出花,二则不愿费那个心养出一对哥俩好,谁知有天罗昌海说要走,还真的跑去当了兵。
罗昌海跟蛮牛似的,在江南处处不讨人喜欢,谁知换了个地方竟凭着横劲闯出了名堂。徐仲九听说他已经是营长,总以为和这个丘八后会无期,没想到仍有狭路相逢的一天,说起来也真是冤家路窄。
徐仲九闭着眼,后槽牙却悻悻地磨了又磨。不过伤口痛和头痛两下夹击,他纵有千般怒火,一时之间不得不服从身体的需求,昏昏沉沉睡着了。
徐仲九睡得不好,乱梦轰轰地从大脑中驶过,留下连串沉重的回响。一时是干爹和罗昌海的脸交替出现,一时是沈凤书和季太太的细眉长眼,前者固然让人头痛,后两位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徐仲九知道自己在做梦,因此很平静地紧闭嘴,免得有不该讲的话漏出去。
从睡到醒就在眨眼间,徐仲九睁开眼,看到床边的一双大眼睛。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故而闭了闭眼,再睁开那双大眼睛仍在:明芝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像兔子一样纯良而蠢笨。
徐仲九十分厌烦,差点抓起手边东西朝明芝扔过去,都受伤了,能不能给点清静。但惯性夺过脸部肌肉的控制权,他送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怎么来了?”没等明芝开口,徐仲九扫了周围一眼,没找到老头子派来照应他的伙计,“阿荣呢?”
明芝摇头,“我进来的时候没看见有人。”她出了沈家,一路打听附近有什么医院,没想到那么顺利,一找就找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生大病的宁可费点力气跑去仁济、广慈之类大医院就医,本地的难免发展不大,也就是徐仲九,受了伤还顾着季太太一行人明天回去的事,宁可留在这治疗。明芝自个可以太太长、太太短地奉迎嫡母,见徐仲九如此周到,却浑不是滋味。
徐仲九心头一沉,一定有事,否则阿荣不会走开,这里不安全。
徐仲九默不做声坐起来,止痛药让外界的声响又闷又遥远。明芝的嘴张合个不停,进入他大脑却成了缓慢的语句,“你现在不能动-”“我可以叫护士来帮你-”抢在她出去叫人前,他一把抓住她,不容置疑地喝道,“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马上离开这里-”这句话同样在他大脑中缓慢地回荡,钝刀子般割肉般疼。
徐仲九苦恼地发现允许医生打杜冷丁也错了-他熬得住,一时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好过大脑指挥不动四肢。
明芝没有再说话,她苍白了一张脸在徐仲九面前晃来晃去。片刻后徐仲九被披上一件不知哪来的衬衫,被她扶出病房。
还没走到走廊尽头,他俩听到大门口的动静-有外地口音在跟护士打听他的病房,不约而同但又十分协调地转了个身,闷声不响朝另一头走去。在经过一间空房时,徐仲九扯扯胳膊,明芝不动声色搀他进去,关上了门。
徐仲九抬头看向窗户。
如果跳窗偷偷跑出去,尽快回到沈家,罗昌海绝不敢跟过去闹。罗昌海知道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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