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心伤

多久了？”

    没人顾得上提醒他言语中的不敬，身后传来佳韵更轻声的回答：“从看到信之后，已经……小半个时辰了。”

    他按下心惊，提腕当胸，用力一划，琴声铮鸣。

    此间主人终于眨眨眼、视线聚往声音的来处，露出恍然的神情。

    “鸣玄？又到这个时辰了？”

    起身的瞬间，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信笺，身子一晃，在几声惊呼中重新跌回椅上，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说了句“吓到你们了？我没事”，而后抬头望向他，勉强勾了下唇角：“鸣玄，抱歉，今天可能没法唱歌给你听了。”

    说完回头向月华她们，声音始终没有任何异样，唯有语调有些凝滞：“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你们退下吧。”

    更换过宁神的熏香，沏好温热的花茶，添足了铜盏里的灯油，四名侍女终于还是不安地退向门外。当月华最后回身阖上门扇时，才惊觉被传召来的乐师始终默默站在墙角，此时也没有半分离开的样子，反而朝着桌案的方向迈出几步，撩起衣摆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室内传来熟悉的声音，依然足够平静，稍有几分意外：“你还在？对不起，我没有赶人的意思……可——我有点儿绷不住了，你还是快点出去吧，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反应……总之，样子应该很难看……”

    “殿下放心，臣虽然留在这里，可什么都不会看到。”

    冰冷的声音似乎比平日里还要多一分生硬，她从门缝中眼睁睁看着对方掏出一条深色巾帕蒙在眼上，在脑后系紧，接着将琴身横放在膝头，试了几个音。

    “琴声一起，臣什么都不会听到，殿下请便。”

    话音落，琴声起，铮铮淙淙，奔流而出，起调便激越，几转之后愈发高昂。

    不知过了几时，一声压抑的抽泣掺杂在乐音中，窜入她的耳朵。紧绷许久的心弦终于松了一松。

    她转身看向其余几张焦虑的面孔，比了个安抚的手势，阖上了门扇：“里面……暂且便交给鸣玄大人吧。”

    初时只是轻微的低泣，仿佛忍耐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流露的缝隙。

    还远远不够。

    他俯身，将心神凝聚在七根弦上，三音交错，指法变换，琴声顿时浩浩荡荡，宛如巨浪击崖，碎玉飞溅，几呈宣泄奔涌之势。

    即便在这般高亢的琴音之中，痛彻心扉的哭声依然清晰可闻，和着乐音，断断续续牵扯着他的心弦。

    原来如此。

    他早该明白，能出现在天女身边、并令她钟情的男子绝非寻常人等。

    此时此刻确定死讯，毫无疑问，那个幸运而又不幸的男子正是……

    是他，赢不过的人。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光线似乎暗了一些，或许有些灯油已经燃尽了。传入耳中的痛哭转为啜泣，他更加专注于弹奏，心口的痛楚一阵强似一阵，冷不防指下微错，单弦崩断。

    琴，到底不适合这般躁然杂思。

    指法顺势更改，琴音由铿锵转为平和，舒缓悠远，空旷沉静，如万壑松风，天光云影，他借助曲调勉力平复心境。

    若不得心静，如何抚慰人心？

    然而未几之后，琴声幽幽如悲戚，指端尽是凄楚萧瑟之音。他暗自无奈苦笑，笑自己琴意全由心绪控制，再无法回到过去的独精技艺。

    好友当时的取笑犹在耳畔，他却不知，这种改变是好是坏。

    能让她高兴起来的曲调、能让他改变心绪的曲调还能否弹得出来呢？

    这么说来，有一曲可以一试。

    熟悉的曲调响起，弦声泠泠，琴音如珠。

    月影水面倒，

    船儿塘中摇，

    指尖发稍绕，

    你比荷花俏……

    这是她唱给他的第一曲。

    心静，弦静，不知弹到第几遍的时候，最后的哽咽声终于也消失了，室内唯有流淌的琴音，静静抚慰人心。

    轻浅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面前一暗，对方停在他面前，温热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背上。琴声戛然而止，他呆若木鸡。

    “够了……”

    粗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让他分辨不出声音的主人。他木木地任由对方将自己的右手托在掌中，浸湿的软布擦过无名指尖，一阵刺痛当即扎入心头，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缩了一缩，却被对方牢牢紧握。

    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双眼的禁锢，可被对方制止。

    “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吓人，你还是不要看了。”

    脑海一片空白，直到手指一圈一圈缠上了什么，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不、不用这么仔细，只、只是被断弦划破而已，常有的事……”

    包扎完毕的右手被拢入柔软的双掌之间，脑海依然空白，躯体里似乎只剩下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谢谢。”

    声音依然粗哑刺耳，他却已能辨认。

    “不必言谢……”一句失魂的低喃后，隔着眼前的屏障，他微微仰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借着手心传来的温度，缓缓开口，“如果你需要哭，我就奏曲帮你纾解；如果你需要倾诉，我就听你说；你需要人的时候，我会留在这里；不需要的时候，我再离开……我会的就只有这些，不知够不够厚着脸皮留下来……”

    “别说了……”

    滚烫的液体滴在他手上，浓重的鼻音带着一股狠意。

    “你不是任何人的疗伤工具，没人能仗着你的心意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做这做那，就算是我，也不行！”

    这般维护的口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欺负他的人揍个半死一样。

    胸中一片滚烫，他想笑，眼角却一阵酸涩，右手始终一动不敢动，左手抬起又放下，唯恐碎了眼下的美梦。

    “可我愿意。”他凝望着眼前的身影，声音再轻柔不过、再认真不过地重复，“我愿意。”

    何况我知道，你决不会把我当成疗伤工具，或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右手一空，滚烫的热度当即失去，慌乱的脚步声“哒哒”冲向门外，随之传来门扇被大力推开又合上的巨响。

    待到扯下巾帕时，书房里已经只剩他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