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同生共死

碰见了一个知音。

    金乌西沉，他躲在园中暗处，看着她迷迷糊糊地醒转，慌慌张张地原路返回。

    找路的本事不错——他暗中笑了——好像小狗一样。

    只是没了墙内的退路，她要怎么从墙头脱身呢？不论能否脱身都很值得一看吧？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含笑上前……

    看她册封为护国天女，看她上殿参与朝议，看她用心练字，看她召集工匠、制造出种种神奇的物事……

    看好友悄然动心、渐渐身陷，而她却无知无觉，在感情一事上迟钝得令人焦躁又无奈……

    没错，只要见到她，就有那种深切的焦躁而无奈的感觉从心底滋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好友的心情，他竟能如此感同身受？

    呵，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起初他没打算老实告诉她，即便后来感情逐渐加深，他也并未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唯有处在旁观者的位置，方能保持自己一贯的洒脱悠闲，看她成长，本就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她需要一个兄长、一名好友、一位良师，他于是身兼三职，游刃有余，至于其他角色，推给他那位损友就不错，他总得给自己留些空闲不是？

    及至损友病重那一刻，他仍在庆幸：还好他只在旁观，方能全身而退。但真的只有庆幸么？只要旁观就够了么？

    逃避现实，欺骗自己并非他的作风。末了，他勉为其难地承认，自己多少是有些羡慕那个病得半死不活的家伙的。

    偶尔，只是偶尔，高贵芬芳的花朵，任谁都想攀折吧。

    不知不觉间，心早已沦陷，再做不到全身而退的潇洒。什么时候，他也能尝试一下那种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情感？

    说到底，他也不过如此。

    那声惨叫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清辉——”熟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都没有人来安慰她么？没有人拉开她、劝她去休息么？鸣玄那个家伙难道没有陪在她身旁么？

    一股无名的火气越烧越炽，仿佛要将他整个点燃：能够照顾她的人全都死光了么！？竟然由着她一直独自悲泣？

    像是回应他的愤怒，嘈杂的人声纷乱地响起，她的声音平息了，但依然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文清辉——”

    “文清辉，你差不多也该醒了。一直赖着不醒可不是你会干的事。”

    “文清辉，你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话听着就叫人手痒，他几时是在睡觉？他什么时候赖着不醒了？

    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眼珠略微一转，随即定住。

    “终于舍得醒了！”一张放大的绝色面容写满了惊喜，可随即却因他的神情染上慌乱，“怎么了？撞傻了？”

    他无力翻白眼鄙视，只咳了一声，缓了缓吐息道：“刚睁眼就看到你的脸，实在是刺激太大了一点……”

    他的损友直接皱眉：“看样子你已经无碍了。”

    “什么叫无碍？”非要他口吐鲜血交代遗言才算有碍么？以前他一直觉得某人的性子只是表面清冷而已，如今看来简直就是彻底的冷血混蛋嘛。敢情被当胸连刺两剑又落水的人不是他——

    嗯？胸口的伤似乎……确实……不是很严重的样子？

    某人又冷冰冰地开口了：“别看了，只是皮肉伤出了点血而已。你之所以会昏迷是因为受到冲击又呛水的关系，只要你愿意，现在即刻步行回府都不成问题。”

    活了这么多年，文清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脑袋也有不够用的时候：“那两剑明明刺中了……”而且根据他当时感受的力道和刺客拔剑时的动作，刺得应该很深才对，为何——他疑惑地伸手触摸胸前包扎妥当的伤口，意外地发现衣襟下贴身收藏的某样东西不见了，难道是……

    “是它救了你的命。”仿佛看穿了好友的心思，鸣玄将枕畔的两件东西递到他手里。

    两件东西上的血迹都已凝成暗红，其中一样是个长条形的小口袋，用灰色的织锦细缎缝制，袋上赫然两道切口整齐的破洞，此外没什么特别之处。另一样乍看之下也没什么特殊，是一把断成两截的绛紫色梳子，梳柄上另有一处利刃所刺的痕迹，所幸没有刺穿。

    正是它，一把普普通通的塑料梳子，救了西黔大学士文清辉的性命——尽管文清辉长久以来一直不明白这柄梳子由何种材料所制成。

    回想起来，虽然那时候她已被迎入宫中，可他依旧怀疑她的来历。他承认她的确是个有趣的女子，但没道理天女就必须是一个有趣的人。刚巧某次前往憩霞殿求见时，他在等待的花厅里见到了这把似玉非玉的梳子，仅仅迟疑片刻，他将之收入袖中。

    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追查她真正的身份而已。随后，他请教了博学的老人、异国的商贾、远方的游者，想要弄清楚这把梳子是何质地，但没有人告诉他有用的答案，更有豪商一掷千金想要买下这件世间无人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再然后，他停止追查，不再向他人展示这把梳子，或许，这真是来自天界的物品吧。

    什么时候开始将它收在胸前紧贴心口的位置？具体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它帮他在华源城的茫茫人海中找回了它的主人。

    从那时起，来自天女的护身符，他一刻不曾离身。如今，它居然救了他的命。

    眼下东西摆在面前，她想必认出了自己的所有物，那么，她是否同时窥知了这份曾经令他不齿、如今使他烦扰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