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半江瑟瑟半江红

照下，惨兮兮还不如不笑。

    “我不过是来送胭脂的，搁下东西就回去了，用不着习惯，不劳巧蝶姑娘费心……”，辰砂莞尔浅笑，她岂会听不出巧蝶话里的讥讽嘲弄，不由得无奈摇头，软钉子直接顶了回去。

    “可是，这座荒苑里孤魂怨鬼太多，别惊扰了姑娘……”

    巧蝶不死心，她高提起羊角灯，故意压抑沙哑着声音，凑到近前，拿魂鬼之说吓唬震慑辰砂。

    “俗语有云，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人闯鬼道，凶煞侵蚀，鬼侵人道，形神俱散。这地方虽破败陈旧些，可阳气旺盛，巧蝶姑娘若心中无愧，大可不必惊惶。呵，若是怕，我护你周全就是……”。

    辰砂不屑冷哼，笑容里多了几分讥诮讽刺，好端端的走路，这婢子无缘无故净装神弄鬼的来作怪，实在让人生厌。她闪身绕过，将巧蝶挡在自己身后，缓缓抬起手臂，腕上缠绕的珠玉念珠熠熠生辉，烟粉色杭罗织就的广袖长衫随夜风摇曳，映着宫灯柔弱的光芒，似薄云笼月。

    辰砂的态度，让巧蝶颇为怔愣，她似乎没料到这胭脂铺的小姑娘，有如此的胆识和气魄，毫无半点惊慌失措，反而气定神闲，沉静凛然。只见她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极纤瘦灵巧，神情却坚毅孤傲，目光淡漠疏离，在清冷月光之下，步履轻盈的走在这诡异落魄的荒苑之中，倒有几分仙子下凡尘的模样。

    巧蝶不着痕迹的眯起眼睛，将辰砂审慎观瞧，半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再多话，继续打起羊角宫灯，头前带路。

    碧月住的院落在寂梧苑的最幽深僻静处，辰砂起先也没料到她会栖身在这么个破落的地方，小巧的庭院中除了柳树水井之外，就不曾再有旁的景致，夜幕低垂却连院灯也不掌，黑漆漆森冷冷，脚下全是杂草乱石。

    待到入了室内，眼前才明亮起来，这是三间小抱厦打通连成的正房，由铁力木的雕花落地罩分隔成雅室、正厅、卧房这三部分，玫红丝绢的宫灯立在四角，将屋内映的一团妩媚熏暖。悬垂在罩上宫缎刺绣软帘，乍看极是华美精致，可禁不住细琢磨，料子已经颇为破烂，许是太久不曾更换，昔日鲜亮的颜色褪去，灰黄污糟，还有些氤氲的斑痕。

    再静心左右观瞧，就发觉这屋子里的器物陈设全是如此，奢华考究的躯壳之下，都因陈旧肮脏而显得突兀，透出一派冷清寂寞。

    “贼眉鼠眼的乱踅摸什么？夫人的屋子，岂容你这卑贱的小蹄子造次！小门小户的丫头就是不懂规矩，跪下！”

    一声尖利的呵斥，划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侍候在碧月身旁的婆子怒目圆睁，指着辰砂唾骂喝令。

    辰砂没搭理吆五喝六的婆子，她凝神静气，依旧在打量着四周。现下，眼前有三个人，碧月坐在堂屋正中宽大的檀木藤面罗汉床上，刁蛮的婆子身穿褐色素面长衫侍立在一旁，方才引路的婢子巧蝶，正弯腰给桌上的铜灯里添油，一切都显得寻常平静。

    不对，这屋里还另有其人！

    就藏匿在靠右手边宽大的垂帘后头，虽然竭力屏住声音，可辰砂仍然听的出来粗糙的喘息，浑厚低沉，是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男子。这人透过垂帘的缝隙，目不转睛的凝视打量着房中的一切，像是长了钩子的眼神，贴自己的脖颈面颊之上滑动，令人十分恶心。

    辰砂知道贺兰焉眼下不在府中，太子登鹤望山祭奠圣人，弘扬天下仁孝礼仪之本，诸藩王贵胄、宗室子孙相随，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轻易不可推诿，所以在几日前，他就已经动身离了京城。

    没承想，小靖王前脚才出了府门，宠姬后脚就趁黑天暗夜的把个男子藏匿闺阁，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啧啧啧，就说他府中奴婢下人都欠训诫少规矩，内监暗卫都干什么吃的……”，辰砂撇撇嘴，低声抱怨着青鸢府内乱成散沙，一脸惋惜无奈。

    “不知羞耻的小蹄子，嘟嘟囔囔的乱嚼什么舌根！你是聋子，还是哑巴？见了夫人，如何不下跪请安？！”，婆子见辰砂不理睬自己，胸中怒意更胜，把她当成了府中婢子，作势就要打骂。

    “哎，大婶你是疯了不成，胡闹什么？既是藩王府邸当差的嬷嬷，严厉苛刻些是无妨，可胡搅蛮缠的撒泼就不好了，半点规矩都不懂，没得叫我们这些草民百姓瞧笑话。夫人？夫人在哪儿呢？藩王妾室若要敬称夫人，必将生辰出身的帖子送内侍省审核，再奏请圣上，恩准之后下旨御封才可，若生下子嗣者，死后入玉牒族谱，无子嗣者不记名。我们小门小户的女子见识少，大婶你可莫诓骗我，胡乱叫了没封号的妾婢作夫人，被人传出去，可是要被官府降罪的……”

    辰砂一番话清晰明了，有理有据，将伺候碧月的嬷嬷训教的哑口无言，只能酱红着脸色喘粗气，再拿不出半点威风架势，差点没气晕厥过去。

    “胆大包天的东西，放肆！”

    虾兵蟹将的招数都使尽了，正主儿终于肯现身发话了，只听几声脆响，之前辰砂带来的瓶瓶罐罐全用力掷到砖石地上，噼里啪啦的碎成一片，胭脂水粉和玉露琼脂搅合在一起，混着瓷片子杂乱不堪。

    碧月身穿百蝶穿花的镂金石榴红纱衫，配着湖蓝色镶边刺绣百褶裙，头戴赤金双合缠丝菱花簪，耳畔一对翠□□眼石坠子，映的面颊灿若柔珠。美人脸上秀眉倒竖，泛起愠怒的嫣红，不住用玉手抚着起伏不定的心口，显然是动了大气。

    抬起细密修长的羽睫，碧月观瞧着眼前的女子，目光中全是深深愤恨郁结，商人家的贫贱小户女，不过是仗着姚清妍撑腰，靠狐媚手段博得小王爷一时半刻的欢愉，就气焰嚣张到这个地步，拿什么劳什子官家规矩来鄙夷嘲讽自己，不过是卑微玩物，真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周遭的嬷嬷和婢子，旁观二人剑拔弩张的暗涌之争，察觉到碧月和辰砂的容貌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都是巴掌脸巧下颌，不同于大昭朝女子们追捧时兴的哀婉纤细蹙烟眉，两人都生着一对倔强的一字平眉，衬着潋滟含露的上挑杏核眼，顾盼倾城之间已有六七分像，不过是碧月妩媚娇艳些，辰砂清丽脱俗些罢了。

    仆婢们暗中思忖揣测，小靖王定是对碧月旧情未了，又恼怒她不恭之罪，所以寻个容颜近似的画皮李鬼来聊以慰藉，说不定哪天气消了，会重拾对碧月的恩宠也不一定，到时候，这假冒的效颦东施，还哪儿有立足之地？

    “下作的小昌妇，胡说混闹的惹夫人动气，还不跪下！”，婆子想着往后碧月会再得势，不由得又找回了几分主心骨，叉腰怒目，帮衬着碧月来呵斥压制辰砂。

    “大婶，念你有把子年纪了，须知要给自己留几分颜面和余地。这世上，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早告诉过你，这屋子里头，没有什么夫人，你也不必装腔作势的糊弄人。碧月姑娘今儿个邀我来送胭脂水粉，可现下又给打个稀烂，想是东西不合心意。也罢，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这碎了的脂粉钱，可也要一五一十的挂在账上的……”

    辰砂轻盈避过婆子的纠缠，虽依旧浅笑嫣然，可目光中已经多了些不悦，想不通这主仆几人跟自己发什么疯。

    “站住！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我面前指手画脚的训斥下人？不过是姚清妍那个贱人在背后耍心机，仗着她给你撑腰，王爷又舍了几分颜面给你，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卖弄上了！把地上这些劳什子给舔干净了，你巴结姚清妍的肮脏玩意，少来污秽我眼！恶心！”

    碧月似乎是真动了气，她指着辰砂破口大骂，面色酡红，心口气促促的喘息，发髻都凌乱起来，斜插在鬓边的山茶花，也摇摇欲坠的晃动着。

    “碧月姑娘，听我一句劝，你要找的，不是我们胭脂铺，而是医馆药铺才是。有病要早医啊，唉，年轻轻的……”

    辰砂怔愣的看着碧月暴怒发癫，末了，遗憾的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她先前还不明白，好端端碧月为什么要寻自己的晦气？原来是跟姚清妍争宠，把自己夹中间当软柿子泄愤，唉，还是早些离了这拈酸呷醋的是非之地才好，想不通青鸢为何会中意这般孤僻乖戾女子。

    辰砂急着逃离是非地，可幕帘后那双贼兮兮的眼睛，却一直跟随着她，油腻腻的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