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锦霞巷看见你了!就在我家铺子附近,是你吗?穿着,穿着什么衣服来着……”
突如其来的,就见辰砂跟恍然大悟一样,陡然提高了声音,揭发出叶澂悦曾经在不久前,徘回于锦霞巷胭脂铺前的事情。
“姑娘,小声!”
叶澂悦瞠目结舌,简直是如临大敌,睁大了眼睛,朝辰砂使劲摆手,俊朗的五官都纠结起来。
“真的是三公子你啊,好像徘徊了好半天,我们旁边豆腐坊的姑娘都打听你呢?后来你就往青楼走……”
辰砂就跟看不懂叶澂悦的暗示一样,继续高声描述当时的行踪细节,眼瞅着,就要把他和卫逸轩去往青楼方向的事情给嚷嚷出来。
远远瞥见管家正朝这边走来,叶澂悦仿佛似大难临头,抿起薄唇,抬手就捂住了辰砂的嘴,挟持着她就往桃花林深处跑。待到四下无人的僻静处,才惊觉失态,急忙将手放了下来。
“姑娘,方才情势危急,晚生唐突,还望姑娘莫要怪罪……”,他见辰砂面颊被捂的发红,惊诧羞涩的满脸愧色,不住的作揖道歉。
“哎,锦霞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除了秦楼楚馆,也有不少正经买卖,比如我们家,不就是老老实实做胭脂花粉的,何至于三公子如此忌惮?”
辰砂皱起眉,嫌弃的用袖子擦着嘴,方才她被叶澂悦紧紧捂住脸颊口唇,感觉既别扭又烦躁。
“姑娘有所不知,家父家母管教甚严,若听闻我去了烟花玩乐之地,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跪祠堂,家法伺候。那日,我与友人相约商议要事,不曾去青楼寻欢,还望姑娘大人大量,莫要怪罪方才的冒犯,替我守口如瓶才是……”
叶澂悦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朝辰砂做出噤声的表情,他黑曜石般清澈分明的眼睛,朝左右望了望,又双手合十连连拜托。与一贯端正稳重的摸样不同,这时的叶三公子,倒露出了几分青涩灵动的少年气。
“好了,我能和谁说去?还不是觉着咱们有缘,想跟三公子您套个近乎,兴许往后您官运亨通,我们这草民百姓也能讨几分好处,谁知还一鞭子打在马腿上。”
辰砂忍不住笑出声,上挑的杏核目中,似含着氤氲的水雾朝露,顾盼潋滟,她婀娜婉立于桃花林间,仿若天女下凡,灵动出尘,动人心魄。
霎时间,叶澂悦微微出神,怔楞着不知所措,他修长剑眉蹙起,像是失了魂魄神智,好半天的,才惊醒过来。
“姑娘到桃园来,是迷路了,还是,来赏景的?”,一时间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能随口岔开话,来缓和刚刚的僵滞气氛。
“哦,我想捡个桃枝回去。三公子,这桃园是你家的,若我捡了桃枝走,算不算得偷啊?”,她佯装疑惑,惶恐无辜的跟叶澂悦探问,好像真心惧怕一般。
“偷?这自然算偷盗。擅入朝廷命官家中行窃,罪责可不小,说不好,要被游街示众!”
叶澂悦的神色冷峻严肃下来,他眼眸幽黯,气势震慑威仪,极有青天父母官的架势。可才片刻,却又破了功,瞧着辰砂抽搐怔愣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咱们这就算是扯平了。好了,姑娘想要桃枝做什么用?”,原来他是在报方才被辰砂威胁的仇,阴谋得逞之后,心情好似格外爽快,笑的眉眼弯弯。
辰砂无奈的抽搐着嘴角,她心中唾骂着叶澂悦的小肚鸡肠,觉得这玩笑无聊透顶,他还觉得有趣,也真是个呆瓜。可饶是这般想,着实又不敢讲出口,只能长吸口气,竭力装出正儿八经的模样。
“就是,就是我总觉得睡不安稳,好像总有什么妖魔鬼怪窥伺着,常做噩梦。听说桃木剑能辟邪,可别处的桃花都谢了,也不似丹彩园的桃树这般,有灵气年头久。所以我就斗胆想来捡个桃枝,回去雕一把桃木剑挂在床头。三公子不会真把我送到官府吧……”,她美目流转,委委屈屈道出心中苦闷,又小心翼翼望向叶澂悦,看他作何反应。
“姑娘莫要说笑了,不过是个桃枝,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就是,若没寻到可心的,回头晚生命管家去折一枝来……”
叶澂悦也觉着方才太失态,尴尬的用指尖碰了碰鼻子,他低头浅笑,目光中有几许掩不住的羞涩。
“三公子才是折煞我,我不过是庶民,如何能劳烦贵府管家大人?罢了,今儿也未曾寻到桃枝,到底是我胡闹,不敢叨扰。三公子,小女告辞……”,辰砂轻轻退了几步,微俯下身,朝叶澂悦行礼作别。
“姑娘,辰砂姑娘,不如,我来替你寻个适合的桃枝,改日差人送到府上,也算聊表心意,答谢姑娘替我隐瞒行踪之恩。”,叶澂悦将辰砂叫住,犹豫踌躇片刻,想了个两全的法子。
“如此,也好。多谢三公子费心……”
辰砂望着眼前的叶澂悦,见他的神情之中既紧张又期待,也不知他这般浅显易懂的性情,如何在官场中周旋。低头沉吟了片刻,她唇角绽开笑意,像是惹得一园子的桃花,都霎时盛放。
“无妨,曾经有人也让我替她找桃枝,只怪我,亏欠失约。错过错过,终究是过了……”,他俯下身,眼中盛着满满的纵容,和似水的情意,把人心口的阴霾都要融化开。
时光回转到十几年前,也是个夏末之季,平日里伶俐欢快的小小姑娘,这会子正愁眉苦脸的坐在桃花树下,眉头都快凝成了结。
“澂悅哥哥,我想找个桃树枝,雕一把桃木剑,只可惜,都没有适合的……”,她抿嘴,泫然欲泣,让人心里看着都难过。
“小兮儿是姑娘家,要桃木剑做什么?”,不过□□岁的叶澂悦蹲身来,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眼里全是宠爱。
“这几天,爹爹和哥哥们都不高兴,家里总是来凶巴巴的人,夜里也睡不安生。母亲说,家里被鬼怪缠上了,要等妖魔都跑了,我们的日子才会好。兮儿不害怕,我听说,桃木剑可以降妖伏魔,想着找桃枝做把剑,杀退了鬼怪!”,她身量瘦小,目光却坚毅,黑曜石般的瞳仁里,闪着不容小窥的气魄。
叶澂悦无言以对,他年纪不大,可身为家中嫡子,已经洞悉了世间事。
颜氏一族被皇帝降罪,几乎是全族都会被牵连,他叶氏身为世交,又是儿女姻亲,少不了被牵连。这几日,父亲母亲也是愁眉苦脸,甚至勒令他决口不许再提跟颜家定的亲事,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小儿女的玩笑。虽从道义上颇有辜恩背义之嫌,可肩负宗族百余条人命前程,父亲也有苦衷。
“小兮儿不用舞刀弄枪,回头伤了手,澂悅哥哥给你雕把桃木剑,过几天就给你,好不好?”,他仍是不忍心,努力挤出笑容,来安抚着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小姑娘。
“嗯,一言为定,澂悅哥哥,你真好,我再也不说你呆瓜了!”,小小姑娘破涕为笑,伸出手来牵住了叶澂悦的小指头,仿佛这样就许下了不可违逆的誓言。
只是他后来,再没能见到曾经与自己有过连理秦晋之约的小姑娘。
入秋后的不久,他从长辈口中听闻,颜氏一门惨遭屠戮,无一幸免。那天夜里,他独自在桃树林中哭了很久,甚至到现在,都不肯在房中贴挂辟鬼邪之物,就怕有天若是小小姑娘的魂魄要入梦来,会被乌七八糟的符咒吓到。
父母亲对于昔日恩人世交惨死的哀伤,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淡,甚至父亲还升了官职,此后仕途平步青云,早先的过往,渐渐的,再没人提起。
辰砂辞别叶澂悦出了叶府别院的大门,天色已近黄昏,她今天藏了太多烦扰事,压在心口快要喘不过气来。
“澂悅哥哥,想不到你还记得欠我的桃木剑,只可惜,世上不是什么债,都能轻易还清的……”
她俯身捡起光滑的石子,顺手投掷到滔滔运河水中,眼眸中早已不复方才的娇美清甜,冰冷到不带一丝人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