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
据说,今天有很多人聚在萨尔瓦托莱的府邸。
抵达建立在河边的那壮丽的两层楼府邸前,阿尔斐杰洛听到了贴着脸畔呼号而过的风声。走在前方的是过来通报的那名黑衣男子。在这阵沉吟不绝、犹如巨兽咆哮的夏风的肆虐下,他本能地裹紧了身上的衣物。阿尔斐杰洛也跟着他将裹在衣服外、用来掩人耳目的黑袍紧了紧。绿叶在空中飘浮打旋,无助地坠落地面。望着地平线上越来越矮小的夕阳,阿尔斐杰洛心中充满焦虑,却说不出原因。
天色越发昏暗了。一左一右的两尊雕像在暗黄的光影中浮现,呈不规则形,如同两个高大的幽灵。阿尔斐杰洛从来没看懂它们代表的是什么。要是让他知道塑造这些雕像的雕刻家是谁,他想他也许会问问他。紧贴在不规则雕像之后的是由一根根朝天竖立的铁栏杆形成的大门,此刻半开半闭,有四个护卫负责站岗。大门两旁是高高围起的围墙和护栏。它们与宅邸大楼之间有一个园林相隔。修葺整齐的草坪上栽种着被精心修剪成锥形、球形和圆柱形的树木。林荫道、花坛、喷泉水池点缀其间,所有的装饰从天空往下看都呈现出严谨的几何图案。花圃里种植的花卉以妖冶的红蔷薇和清新的白蔷薇为主。房屋为乳白色的墙,焦棕色的顶。绿郁葱葱的植物伸出纤细的藤蔓条,拥抱着庞大而奢华的建筑物。随着与建筑物之间距离的缩短,水的味道飘进阿尔斐杰洛鼻息。宅邸后方的阿尔诺河逐渐清晰起来。湍急的河水急速流过,发出音乐般美妙的声响。听在阿尔斐杰洛耳里,却像噪音。
走近雕像时,他放下兜帽。把守入口的护卫们点头朝他致敬,将门打开。在黑衣男子的带领下,他们穿过园林,走在步入大楼正门的道路上。年迈的管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迎接。在途中,阿尔斐杰洛发现宅子内有数不清的人,好似许多徘徊的黑影。从大扇大扇窗户往里看,萨尔瓦托莱的府邸无论一楼还是二楼好像都塞满了人。阿尔斐杰洛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即使处于大敌将近的状态,这儿的戒备也不似如今这般森严。
「铁皇冠」成员截至到目前为止共计463名。根据黑衣人的说法,今天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到场出席会议。可是阿尔斐杰洛却对他的说法深表怀疑。商量对敌之策,这样的大事应该只有组织内部的高层人士才能参与。下面的人只要接受上级的命令做事就好。怎么有那么多人来旁听呢?
“他们是来欢迎您的。”领头的黑衣人好像看出阿尔斐杰洛的疑虑一般转过头对他说,“要不是萨尔瓦托莱大人嫌太吵,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叫来。”
“他们一直在盯着我看。”
“那是在观察您。您虽然是萨尔瓦托莱大人钦点的后继者,但组织内真正见过您的人屈指可数。他们要记住您的模样。”
从正门进入,第一个房间是小型会客室。会客室外长廊四通八达,向前走会来到一个头顶高悬着巨大玻璃采光穹顶的中庭;向左右各有四个房间,由西至东依序是宴会厅、大型招待厅、餐厅和舞厅。阿尔瓦托莱的卧房、书房、私人餐室和收藏室都在二楼。今天所有聚集此处的人们大多在中庭迎接阿尔斐杰洛。但是一楼无法容纳一百五十个人。因此,多出来的人便分布在二楼呈圆形环绕包围的护栏边,向下方投以注视。
大而明亮的钵状大厅上方是无法阻止夕阳洒进室内的天窗。底下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人,随便走两步都怕踩到别人的鞋子。所有的人都在朝以沉稳的步伐进入中庭的红金色头发的青年行注目礼。拥挤程度让阿尔斐杰洛感到不适。他见过许多大场面,在剧院的舞台上。可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难受。他甚至隐隐觉得,人们不仅仅分布在这个看得见的中庭。仿佛每个房间都藏着看不见的家伙似的。
随着他的进入,人们纷纷向外站开,给他让道,之后又恢复成包围阵形。每一个人都向他递上恭敬的目光。作为一个在任何场合下都能快速佯装出迎合姿态的演员的阿尔斐杰洛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应了。他只能朝他们点点头,僵硬地笑笑。
中庭本没有座椅。萨尔瓦托莱坐在仆人从其他房间给他搬来的柚木座椅上,达里奥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当阿尔斐杰洛在黑衣人的带领下抵达中庭以后,达里奥便贴着萨尔瓦托莱耳语几句离开他的身边,朝阿尔斐杰洛走去。
达里奥来了。他会和自己说些什么?阿尔斐杰洛一边无趣地在心中猜想,一边接受了达里奥的问候。
“阿尔斐杰洛·罗西先生,”达里奥的态度从未像现在这般尊敬,“您终于来了。我们在此恭候您多时啦。请随我来。您的养父正等着您呢。他迫不及待地要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一件事。”
“……”阿尔斐杰洛被他说得一时无语。难道萨尔瓦托莱已经将自己被他收留寄养在红枫叶剧院的事公之于众了?
从达里奥的态度能看出他对自己执掌「铁皇冠」似乎没什么异议。如果就这样在人们的拥护下顺利继位的话,他倒是很乐意接受。
出于礼尚往来,阿尔斐杰洛向达里奥点头微笑,然后径直走到萨尔瓦托莱跟前。天色还未完全变暗,但房间各处都点满了蜡烛。周围的人无一不身着黑衣,占满整个中庭,统统等待着首领发言。
“你来了。”萨尔瓦托莱手握酒杯,轻抿一口,看着阿尔斐杰洛向他鞠躬问好。
“是的,阁下。”
“那么另一位贵宾也应该上场了。”萨尔瓦托莱的微笑带出了那两颗价格不菲的镶金门牙。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刺眼无比。
阿尔斐杰洛狐疑地朝萨尔瓦托莱眼睛看过去的方向探去。如果说到目前为止,人数稠密的中庭里由于即将迎来新领袖而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欢欣氛围的话,那么令内心激动不已的阿尔斐杰洛开始忐忑不安的源头便从此刻出现了。让他感到不快的罪魁祸首,正缓缓走进中庭。停在萨尔瓦托莱右侧、站在与左侧的达里奥对应位置的那个黑发绿眸的男人——居然是吉安?
“阁下,”阿尔斐杰洛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个男人为什么也在?”
座位上的中年男子却对此浑不在乎,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阿尔斐杰洛话音里的惊恐,“他叫吉安。这是你们第二次见面。我知道。”
“你胆子挺大,只身一人深入虎穴,只是我怕你今天要有来无回了。”阿尔斐杰洛将视线投向吉安。这男人为何敢出现在这儿?出现在自己眼前?现场没有一个人对吉安表达出敌意,这是为什么?阿尔斐杰洛对吉安的厌恶情绪超越了理性,使他压根忘记去思考吉安没在第一时间遭到驱逐甚至被围攻杀死的原因。萨尔瓦托莱刚刚称他什么——贵宾?
“哦,阿尔斐杰洛,我看你是误会了。”萨尔瓦托莱说。
“误会?”
“他的战斗力你也见识过了。他比你还要强,我怎么能错过这样的人才。我好不容易花重金把他从安东尼奥手里挖了过来。这没什么。对于我诚心想要拉拢的对象,我总是能出比安东尼奥高五倍的价钱。”
萨尔瓦托莱一门心思地为吉安辩解,达里奥似乎颇觉有趣地笑了笑,但尽量谨慎地不让笑声太大,传给别人听到。阿尔斐杰洛顿觉无语,恼怒地朝那个男人瞪去。
吉安如苍劲的松树般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对他的瞪视毫不理会。灰绿色眼眸中那种冰冷的沉静,几乎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误以为他和阿尔斐杰洛是第一次见。
“阁下,不能相信这个男人。”对吉安的存在非常排斥的阿尔斐杰洛咬着牙说,“这家伙只是个没道德没立场的雇佣兵。说不定安东尼奥故意转手给你,让他当卧底的。”他深知吉安的底细,知道他并非安东尼奥一派,但只要一想起吉安前几天还想设计将自己带离佛罗伦萨的举动,阿尔斐杰洛便觉得他会出现在这里绝对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虽然你是我指定的下任首领,”面对语气咄咄逼人的红金发青年,萨尔瓦托莱有些不悦地努动着嘴,“但在你还没正式接管以前,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是的,”被这么一训,阿尔斐杰洛的神情顿时变得极度尴尬,“当然是这样。”
“你对吉安如此抵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上次交手你输给了他吧?我早就告诉过你不必过于挂怀。”萨尔瓦托莱说,“帮派间互相争夺对方的资源是很常见的。招人也好,抢地盘也好,都跟做生意同一个道理。下手最快最准的人获得的最多。这里有多少弟兄是我从别的势力吸收过来的?”说到这儿,萨尔瓦托莱停了下来,环伺周围。
差不多三成左右的人举了手。“最起码四十个,阁下。”达里奥适时而又机灵地插着嘴。
“所以,你必须接受吉安。”萨尔瓦托莱一边示意他们把手放下,一边目视阿尔斐杰洛依旧满是疑惑的紫色双眼,“他以后也是你的部下,要为你出生入死。”
大家心知肚明,首领的决定通常很难改变。因此,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要我接受这个男人……”阿尔斐杰洛无意义地重复着。可吉安那家伙是——
“我刚才注意到你是怎么回应跟你打招呼的达里奥的。你现在能和达里奥和平共处就说明你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总是把以往的过节放在心上。”
“呵呵,是。是。”阿尔斐杰洛脑子肿胀,不愿多想,只能听天由命地低下了头。
“很好,阿尔斐杰洛,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也许是天气很闷热,而身上衣服穿得太多,萨尔瓦托莱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滴,两条腿摇摇晃晃地撑起那肥胖的身子,“来,用你们的箭为新首领欢呼吧!”
阿尔斐杰洛还在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痛意便从腋下传来。一支箭穿过身体,刚好插|进他的腋窝。他的叫喊被四周喧哗的声音所淹没。不用第六感也能察觉到危险,他想转身,夺门而出。刚跨出一步,便陡然停住。第二支箭刺入右大腿。他倒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怎么了?为什么要攻击我?我是下任领袖。他们怎么可以。萨尔瓦托莱又为何不去阻拦……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在耳中回荡,盖过他的思绪。围聚在中庭的黑衣人纷纷远离受伤的年轻人,撤到确保不会被他反击的区域。越来越多的人朝二楼奔去。埋伏在其他房间的人,也络绎不绝地赶至中庭,在上下两层楼都形成包围圈。阿尔斐杰洛抬起头,楼台上,众人纷纷取出藏在衣物之中的十字弓。回过头,只见萨尔瓦托莱面无表情地坐回椅子,吮着杯中美酒。他身侧的两个男人中间,达里奥阴狠地笑着,任由刺耳的笑声传入他者耳中;吉安还是那副孤傲的样子,对眼前的哗变熟若无睹。
阿尔斐杰洛忍痛拔出腿上的箭,朝通往会客室的长廊奔去。心跳声盖过了周围人兴奋的嘶喊。只要自己穿过长廊,穿过会客室,跑出大门,就能离开这里,得以生还。可他跑到一半,背上却挨了重重一击。这一击穿透骨骼,是目前所受到的最重的伤。第四箭射中肩膀,阿尔斐杰洛随即倒地,撞到坚硬的石地板。直到身中四箭,组织中人终于判定他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了,才敢向他靠近。先前领他进来的黑衣人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身后跟了十来个帮众,手中均握着匕首。
十把匕首起起落落。阿尔斐杰洛无力地抬手去挡。然而两只手怎可能抵挡那么多把短刃。利器穿过肌肤,割裂肉体。丝帛破碎,骨头崩裂以及其他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难以分清。很快后背和肩膀便多了十几个血窟窿。尽管这些人的手段非常狠辣,可好像是为了折磨他更久似的故意不往致命处刺。手持匕首的黑衣人大部分是决绝而毫不留情的,但也有不忍心的人象征性地随便扎几下。二楼的弓手早已停止射击。远处看热闹的人群或激动地高声叫好,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或安静地默默围观只看不说,或于心不忍地别过头去。「铁皇冠」的现任领袖高高地坐在柚木椅子上,贪婪地审视着这场屠杀。
阿尔斐杰洛没有立刻死去,这似乎也是萨尔瓦托莱的意图。这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垂死者想要反击,可是受的伤实在太重,只能麻木地半跪于地,接受无数匕首一进一出的血腥洗礼。为了掐灭阿尔斐杰洛反抗的可能,这次才会集结组织三分之一的人在这里等他羊入虎口。我活不过今天了,我再也见不到朱利亚诺了,这是此时的阿尔斐杰洛唯一的想法。
“够了,够了,斩尽杀绝早就不是我的风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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