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差点尿。等宝翔走远了,他才发觉王爷是用个纸糊灯笼砸得他。
他自恃为亲信,头回受大委屈,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
宝翔跑到王妃住的院子。丫头媳妇早黑压压跪了一地。陈妃寝室外,她奶娘带着陪嫁的几个丫鬟,哭天喊地,连声求里边:“王妃,开开门吧!老身急死了呀。苍天不开眼,让花容月貌,知书达理的相府千金,嫁到这种不是人呆地方,嫁给那种没良心,皮比城墙厚的丈夫……好比鲜花插牛粪,秀才遇到兵,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老天爷纵然要收,也要先收他,不会先收王妃啊……呃?”
她看“没良心”王爷站在面前,不得不住嘴。眼神怨毒,像要把宝翔活吃了。
宝翔初婚时不懂事,专管陈妃奶娘叫“老太婆”,这么多年了,也懒得改口。
“老太婆,你且别哭!说起咱们的婚约,哈哈,不怪老天,都赖万岁。你竟日挑拨离间,唯恐王妃心里舒坦了,还打量我不知道呢?妃子若有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就法办了你!躲一边去!”
“老太婆”看宝翔杀气腾腾,知道他真火了,忙逃入媳妇群中,单用恨恨眼光刺宝翔。
宝翔拍拍门,说:“妃子,我回来了!公务脱不开,到家晚些,恕罪!哈哈,有什么话咱们开门慢慢说。想我们这么大年纪啦,也没个一儿半女。正经事情不办,淘啥闲气?我平日忙,家事你来管,我才放心。哪怕你要天上月亮,我都会替你设法捞。谁惹你不痛快,我替你宰了他!”
他贴门听,里头丝绸响动,他再一寻思,别是找布头上吊吧?
他连忙踢门,运足气再要踢开,门却开了。陈妃脸色青白,手里拿个绣花箍。
她看向宝翔的眼神,不痛不痒,满是嫌恶,象是盯着只大苍蝇。
女侍们纷纷喊:“王妃?”
陈妃冷静道:“平白聚这么些人做什么?没规矩!王爷回府了,你们都散了吧!府里最忌乱嚼舌根。谁胆子大混说,明日先来试试家法。”
奶娘还哭哭啼啼,陈妃吩咐:“淑华在里屋睡了,嬷嬷去陪她。我不过找个旧花样,没事。”
宝翔嘴一抽。想你没事,为何闹这么大动静?
他按捺火气,想先把今夜太平过了,便装笑脸说:“我知道你明白,不会想死!”
陈妃坐下绣花,说:“君一针见血。我怎舍得死呢?我好歹是您明媒正娶的王妃。虽是个空架子,可我锦衣玉食,享尽尊荣。我活着一天,就偏占着王妃位不让。我陈家世代长寿,活到□□十不在话下,谁要想等着我死?真打错了算盘。纵然我死了,王墓里统共两个坟券,王爷您也得和原配正室我一起。第三个人,可挤不下!”
宝翔听话听音。她好像在吃醋?女人吃醋,理所当然。但是,自己在外头风流了那么些年,这位大婆怎突然转性“觉醒”,挑明了妒嫉之意呢?
他满头大汗,不知所措,心里算了遍风流帐,想套出王妃话。
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辣子,这会子他舌尖上生出个火泡,痛得厉害……
他坐下,说:“啧啧,你还年轻,说死不吉利。我想喝水。”
“您在外头还没喝够?为何到家里喝?”陈妃瞅花样,描得是岁寒三友。
宝翔抓住茶壶咕咚一通,大声说:“我想在哪里喝,就在哪喝!”
他摔了茶壶,先发制人道:“我在外几个月,跑得是皇差,塞外女人一个没找,回家还看你嘴脸?你向来不待见我,我为何要待见你?我外头有人,你今才知道?你只管当王妃,连我都怕你,谁又能动你分毫?旁的不说,我何尝往府里领姘头?”
陈妃冷笑,放下针线,说:“殿下,此话当真?”
“自然!”
“好,想必奶娘也听见王爷的话了。请您现在把那个女人赶出去!兔子不吃窝边草,别的女人我管不着,只这女人与我幼年相识,我容不得她从我闺友变成你的妾!再说,她是罪臣女儿。但凡忌惮点,我们府也断不能收留她。你倒了,还连累我父兄呢。府里有我无她,有她无我。我是万岁指婚,死也不会让。既然我不肯去,只有她去!”
宝翔口干舌燥:“你,你们,到底在说哪门子话?那个女人是谁啊?”
“王爷,您真能装啊。来人,领王爷去厢房,会会他那条白蛇去!”
丫头掌灯,宝翔道:“兰心,白蛇是谁?你乖乖告诉我,本王有赏!”
那丫头说:“我不是兰心,是禅心!王爷素日不留心我们这边人,连个名字都叫不准!下午,王妃还好好呢,都怪京兆府送来那个女人。他们说是王爷您早答应关照好的女子,怕留在外头不安全。王妃一看居然是她,气得话都说不上,眼都直了。您找别人不行?非找这位?您这不是存心气王妃么?王妃和她相识一场,又不好出面赶她,不好打,不好骂,不好说话,只能由她坐房里。她可好,关着门还弹一曲‘十面埋伏’。王妃发话了:她这是打算埋谁啊?连我们都气得憋屈死了。”
这时,看守丫头打开锁,让宝翔进去。
宝翔一见灯下婷婷美人,不禁“啊”了一声。
原来是昔日的张府闺秀,当今的花魁娘子——楚竹姑娘。
天地良心,他和她不过一面之缘,哪有半分朗情妾意呐?
这回,冤枉大了!
楚竹眸光点点,面带愁容,长指放在琴弦上。
看到宝翔,她指了指自己喉咙,“嗯嗯”几声,摇摇头。
宝翔低声:“你被下了药?”
楚竹点头。宝翔翻荷包,掏出一颗药丸,塞到她唇间,再拍她背腹,打通数大要穴。
窥视的丫头们看了他俩这亲热场面,义愤填膺,嘀嘀咕咕。
楚竹吃了药,香肩剧颤,蹲地咳嗽不止,粉面飞红。
宝翔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捣鬼,要惹得他家鸡犬不宁。楚竹何等名娼?她老鸨为了她失踪,还去京兆府大闹。那些人冒充京兆府,给这姑娘下了药,再大张旗鼓送到唐王府,说她是他的人,不是明摆着给他下药,害死他么?
楚竹收了咳嗽,长出口气,骂道:“蔡贼蛇蝎心肠,不得好死!”
宝翔恍然大悟:是蔡述!京城里只有蔡述的人,才胆敢冒充京兆府公差。
数月前,二人共同进宫。蔡述曾说楚竹图谋害他,逼得宝翔答应除掉楚竹。
说得好听点,宝翔是“答应关照她”,替蔡述除患。
蔡述是个好记性,等到现在才如此“胁迫”自己就犯。
杀楚竹,对他不费力。但蔡述肯定要借楚竹,探听瓦剌的“□□消息”。
如果自己不答应被蔡述牵着鼻子走……那么,楚竹是蔡述开向自己的第一刀。
他想:满口话不好说。晚上才告诉蔡宠,打死也不去蔡家。现在,肯定要请求登门了。
姥姥的,怪不得蔡宠笑得那么“意味深长”,肯定自己会食言。让他们先暗算了。
楚竹沉默。她是聪明女子,察言观色,已看出宝翔的心思。
宝翔吓唬门外那几个丫头:“你们谁最后一个离开,先拉出去配给马夫大头!”
女怕嫁错郎。丫头惊呼,跑得飞快。
宝翔关好门窗,瞥楚竹一眼,严肃说:“蔡述抓你来送给我,你知他希望什么?”
楚竹镇定吐字:“知道。他要我死。”
宝翔哈哈干笑。因为谭香苏韧,他对楚竹有戒心。但与她相对,见此女面目娟好,风姿娴雅,心中不禁为这条命感到惋惜。当初这女子远离京城,与家人避居世外。蔡述再毒,还能去追杀她不成?她的弟弟们也是自己向蔡述求情才释放出狱的……
宝翔再问她:“你以为你能胜他?飞蛾扑火,你何必呢?”
楚竹答:“我现在是一个人,自然还扳不倒蔡贼,但将来一群人总可以。我什么都知道,只缺天时,地利,帮手。”
蝉声一片,宝翔走几步,调暗了灯火,笑道:“楚竹姑娘,你听外面是什么在叫?没错,知了。它们栖身高处叫‘知了’,毕竟何尝一事‘知’?你一位小女子,来往至多是纨绔豪富。外头的世界,人心的险恶,你能知道多少?”
楚竹咬唇,显然不服。
她绽开朱唇,道:“我也识得非富贵非纨绔,坚贞有心之人。”
不过片刻,宝翔下了狠心,他想好了楚竹的“出路”。
他必须对蔡述有所交待,以争取蔡述对他的继续容忍。
纸包不住火,陈妃被一激,再一闹,不出三天,满朝都以为他和楚竹不干不净。蔡党牵扯出楚竹罪臣女儿的身份,皇帝也会对他的“荒唐无耻”信以为真。
偌大帝京,终究容不下一个想复仇的美女张楚竹。
他忽仰头,道:“唔,我家王妃来了!”
楚竹翘首瞬间,他毅然挥掌。
房内再无声息。
只剩下院中知了,不眠不休,高唱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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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实对宝翔窘状一无所知。若知道,他也不会多同情那个人。
大半夜,他伏案默写“履霜社”成员言语,整理条目,成册后藏好。
睡下时,他琢磨了会儿“人犬”下落。谭香说:人犬被京兆府的人带走了。
人犬在常人眼里,只是个“怪物”。但对于某些人,说不定是宝贝。
京兆府官员看不得人犬,驱散卖艺的便是。他们兴师动众抓了人犬,有什么好处?
人犬不是人。凶狠异常,又审不得,难不成给皇帝放生用?
想到皇帝,悠然世外……俨然桃源渔夫。
三伏天里,他出层冷汗,迷迷糊糊,才睡了过去。
七月十七那天,苏韧出宫时值黄昏。次日是王母娘娘圣诞节,照例给假。
月上柳梢头,有人来约他,客随主便,到家坐坐。
这人久未碰面,可苏韧对他记忆犹新。他是苏家老房东牛大兴。
本来,牛大兴画春宫,让宝翔切齿痛恨,欲把他在锦衣卫大牢里关到半死。
但因他巧遇苏韧,讲述了一段离奇往事,让苏韧怀疑起自己身世来,才出面劝说放了他。苏韧“好人”做到底,索性连鸳鸯胡同被查封的房子,也一并还给他。
牛大兴没想到苏韧“以德报怨”。看苏韧转眼高升,有大人物庇护。牛大兴自然巴结不迭,指望沾光。他不敢再做春宫生意,索性改行,在家当起大夫来。
他这大夫当得出奇,不开方子,只跟人胡吹养身。自称“铁牛居士”,谈高僧食谱,谈佛家养心,头头是道。太平盛世闲人多。真有人上门请教,给他送钱。
苏韧不计前嫌,偶和牛大兴来往,是有孟尝君之心。
牛大兴处于里巷,消息灵通,来往三教九流,常能送点有用没用的小道消息。
牛大兴告诉他:“近日我识个好阔客!是蔡管家的小舅子,他在府里专管花鸟鱼虫,你想一年进项多少?昨儿他在我家谈到半夜,露了两件新鲜事。头一件,蔡姑老太太感染风寒,胡话连篇,害蔡阁老连夜召高僧老道,在家为老太太秘密做法。第二件,蔡家新抓只猛兽,悄悄关在园里笼养。那可是传说里的‘人犬’呢!”
苏韧暗吃一惊。果然……人犬到了蔡述手里。他要拿人犬做什么呢?
回家路上,他心神不宁。蔡姑老太太病重,那甜儿呢?
想不如做。一大早,他毅然扯着谭香上蔡府。
谭香被请去了内院,苏韧则来到外书房。书童献茶,说是蔡述正在看药方。
风枝露叶,兰竹疏疏。苏韧望得眼酸,里头蔡述轻问:“还不请进来?”
书童打帘,苏韧进去。
蔡述心境似极好,盘腿坐在象牙席,拿个西洋放大镜看书。
书几上插着新摘藤花,露滴砚台,满纸墨香。
蔡述罗袜雪白,不时吃碟里的晚香玉花瓣。
他笑道:“我正无聊,你一定带好东西给我吧?”
苏韧送上对履霜社纪录,“谄媚”了几句。
蔡述收了说:“老太太才化险为夷,谁耐烦再嚼蜡?我明日看,不枉费你心意。”
苏韧微笑,想:你看不看随便。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蔡述不开口,他也不好把话题引过去。
蔡述深黑眸子,向上一动,叫他:“嘉墨,你听过‘人犬’么?”
苏韧寒了一寒,答:“略有所闻。”
蔡述继续翻书,突然又问:“嘉墨,你知道《青华仙册》吗?”
苏韧故作茫然,重复道:“青华仙册?”
“据说人犬在京城出现了,还是你六合出来的。”
苏韧笑:“嗯?不清楚啊。”
蔡述也笑:“不清楚,是你本分。那窗外的人,你清楚么?”
苏韧到窗前看上一眼,嘴角抽了抽。
书房窗外,有位老僧屹立。天下那么多老和尚,独这“高僧”是苏韧“师傅”。
圆然来帝京了?苏韧转念:同在六合出来,装作不认识,会弄巧成拙。
他坦然说:“这位师傅我认得。”
圆然转身,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苏施主,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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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