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心想:善哉善哉。他轻松笑言:“想不到能在京与师傅您重逢,实是托社稷昌盛之福。”
圆然捻着佛珠,叨唠“阿弥陀佛”。他老人家俨然是世外高僧,不接苏韧话茬。
蔡述眼眸微动:“二位像是六合县的老相识。见面多叙叙旧,又有何妨呢?”
苏韧只一笑。圆然半闭着眼,念了句:“善哉善哉!”
苏韧向蔡述说:“阁老您有所不知,圆然师傅一心研究梵学,不耐烦琐碎事。下官虽受师傅点拨过几次,但终究缺乏灵性,枉费了师傅心意。”
圆然摸摸头顶香疤,瞄了眼毒日头,叹:“阿弥陀佛。”
蔡述略拱手对圆然说:“昨夜有赖师傅等做法,姑老太太已然安稳了。师傅出家人,我等不好污染您耳根清净。我这就吩咐家人送您回寺。多谢辛苦!”
圆然受之坦然,合掌对蔡述还礼,再对苏韧点点头,茫鞋一拨,飘然离去。
蔡述对苏韧道:“嘉墨,你替我送送师傅。”
苏韧忙跟到后头,瞧老和尚影子暗笑:老狐狸会看山水!他在应天府山寺里分明是个话匣子,到了蔡府里却守口如瓶,且做足淡泊之相……恐怕连小狐狸蔡述都嗅不出什么异味来。
蔡府仆人如影随形。圆然踏步绿荫,眼半睁半闭。
苏韧忽然开口:“我方才想起:丈人忌日快到了,阿香正愁京中没个相熟的人替老爹超度。可巧师傅上京,能否接您上门来完满了此事?”
圆然道:“你岳丈曾帮小庙打造佛龛,贫僧断然不推辞。贫僧上京,是为重修山门化缘。善哉善哉,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出家人只教大家量力而行,不必勉强!”
苏韧望着老和尚的眼说:“这才好!我正借着山门,为老丈人捐功德……师傅小心!”
他扶圆然上车,老和尚暗拍了他手掌一下。苏韧会意:师傅是要自己宽心。
他不慌不忙,与圆然约好超度日期,才送和尚走。
他回到蔡述书房,碰到蔡宠躬身退出来。那管家身上熏香,都掩盖不住血腥之气。
苏韧心中一动,见蔡述已穿了鞋,坐起来。
因他托着个水晶碟,益发显出肤色鲜洁,不像尘世中人。
蔡述吐气,声清如冰泉,笑道:“乖孩子,我知道这几天你饿着了,好吃么……?”
苏韧定睛:蔡述豢养的那红头蜥蜴爬到蔡述手边,舌头一伸,吞下几丝透明状物。
蔡述问他:“回来了?那和尚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呐。六合县小,却人才济济。”
苏韧心想:自己是插门女婿,圆然是外来和尚,都不是六合人!
他随口奉承道:“在阁老这样真人面前,怎好露相呢?”
蔡述似颇喜悦,喂着蜥蜴说:“嘉墨,你知这盘中是什么?”
苏韧仔细瞅后,认定是海蜇皮。
蔡述手指一掸,水珠落地,笑道:“笨!若是海蜇我问你?这是稀世珍品,灵丹妙药。连我自己都不舍得吃,要留作明儿上贡的。”
苏韧又瞅,还看不出所以然,只好认输。
蔡述拢了几片晚香玉花瓣擦指头,才解惑道:“这是我才让人烹制成的,足足要四五十道工序,一点马虎不得。嘉墨,还记得你我在吏部藏书楼相遇,我正在找书看么?正是这本……它和《玉烛宝典》齐名,如今已散佚了。这上面写:《青华仙册》乃原始天尊所创秘籍,可延年益寿,令君王生而长治久安,死则羽化成仙。修行它之人,必须服用十八味宝货,方可完功。对寻常人,那是多少辈子都弄不成的。可对权贵,只不过多费些周折罢了……为了眼前这味供品:我找了多少日子……得来全不费功夫,好笑!”
“阁老意思是:盘中物稀罕无比?”
蔡述笑道:“你明知故问。这盘中,不是海蜇皮,而是人犬皮。”
苏韧抽口冷气。蔡述好像被晚香玉味陶醉了,兀自道:“你瞧,在水晶盘儿里,人犬皮丝儿多美!”
苏韧点头:“好稀罕物!若阁老进献万岁,那是天下人的福泽!”
蔡述忽而叹息道:“还不成呢,我尚缺人当药引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最合适。”
苏韧听了一愣,旋即展颜:“多谢阁老,想到下官。”
他断定蔡述决计不能杀了自己,但这药引子,要如何做法?
---------------------------------------------
蔡述不动声色,从书简里抽出一把寸长小刀,道:“说是什么稀罕物,那药引子却平常。只须从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身上割块栗子大小的肉,便齐备了。”
苏韧听了,心里一松,原来是要掉快肉而已。
自己本就是个不怕疼的。当年在湖州,才不过丁点儿大的孩子,为了讨生活护着娘而遭地痞们欺负,被拔掉好几个指甲盖儿。蔡述要走了苏甜,早就割走一大块肉了,再给他些,又有何妨?虽然蔡述分明就是“血气方刚”青年男子,但是贵人们看别人痛才是乐哪……。蔡述来与他商量此等机密,可是见得亲厚?
他顺手接过小刀,抿嘴笑道:“下官明白。阁老日理万机,玉体关乎国家。请让区区代劳,敬上一份对万岁的忠心。只是,阁老书房清净无垢,下官怕脏了宝地,恳请您指块无关紧要的僻静处,再送我点府上不用的金疮药,下官去去就来……”
蔡述眼神冰冷,像渔夫注视网中的鱼儿。
他轻声说:“来就不必了,你径直回去,在家歇上几天。我要准备数日,才能进宫献药。嘉墨,你的口风紧,我放心,我不必像对蠢人那般多交待你。”
苏韧低头答应,无意间看到蔡述轻抚左臂。
难道他也想试试割肉的滋味?他再要想,蔡宠已进来了。
苏韧出门即藏起刀锋,对蔡宠拱手。
他意态谦谦,蔡宠肃然,拱手相让,领他到了府中一处暗室。
苏韧环顾,忍不住笑,说:“有劳大先生您,置办周到。……啊,这是酒?”
他褪下罩袍,坐长凳上,揽着酒瓮,掀开封皮。
蔡宠答:“这陈年杜康是老阁老留下来的。你先喝吧,等你醉了再动手。我手下有分寸,会用最好的伤药。”
苏韧摇头:“不用了!手起刀落而已,我还能不信您?人醉了不省事,可我得好好想想。”
蔡宠望着苏韧澄澄眼波,许是遥想当年那些少年风华,不禁叹息,问:“敢问你想什么?”
苏韧微笑:“先想想怎么和老婆交待,再想想怎么对付宫里面差事,还要想怎么让眼前这件事周密了……最后要想割哪里?……大先生不要割右臂吧,我不是左撇子。也不要割左臂,我怕和阁老重了。割大腿的话,不便行走,还是小腿好?左腿,还是右腿?我听您的!”
蔡宠吸了口气:“左腿!”
苏韧用手绢沾满酒,擦干净左腿,身子向靠背一仰,交出银刀:“请!”
年轻人平静的眼神,似令蔡宠感到乏力。他手指痉挛,尽快挥刀。
-------------------------------------------------------------------------------------
自鸣钟“咣当咣当”,把谭香敲得清醒了。
她问苏密:“怎还不见你姐姐出来?”
苏密转着清亮眸子,咬她耳朵:“娘,我跑屋里看了。没姐姐,只有个哼哼叫的老巫婆。”
谭香咧嘴笑:“啊呀!”
她母子原是想见见养在蔡府内苏甜的,没成想被杨大娘领到蔡姑老太卧房里。杨大娘进去讨示下,好半天没影子。谭香一双眼盯着西洋落地钟的大钟摆。那玩意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居然把她糊弄得瞌睡了。她心想:西洋的东西真要不得,横竖是迷糊人骗钱的。
屋内响起老妇人的咳嗽声,苏密捂着嘴巴偷偷笑。
丫环打帘子,让杨大娘出来。杨大娘对谭香努嘴,请她上外头去说话。
到游廊,杨大娘道:“姑老太太吃了药睡过去,我等她醒来好一番说,才替你讨到她恩准。”
谭香连声道谢,好奇问:“大娘说我什么好话?”
杨大娘笑说:“无非是把你和万岁,大公主,沈状元拴一块儿说罢了。老太太病中精神不济,只有这些她才听得进去。万岁养的一只猫,名字都比寻常官员重几分,更何况你现坐在御书房里了!姑老太太还吩咐我:下回邀你来陪她坐坐谈谈。”
谭香不领情:“吓,我会谈什么?其实不用求她,我直接去瞧甜儿,孩子欢喜还来不及呢。”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