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来上海前的那晚。
我从公园离开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步行在午夜无人的街道上,七月末的南城,夏夜的风,带着微微的燥热拂在脸上,悄无声息中将泪痕卷干了去。
那条熟悉的路,一直通往林阳家小区,没有门禁卡,保安把我拦在外面,让人出来接我,我报出单元和楼层,并告知他我有钥匙我能进去,但保安一口咬定不许,说那间公寓,已经一年没人住了,我不是业主,他没权利放我进去。
当时我的情绪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半点顾不上理智和冷静,和保安撕了起来,寂静的午夜,小区门口,发狂的我在保安胳膊上咬了一口,他拗不过我,只好亲自带着我上楼,若是我真的有钥匙就算了,若是没有,只有请我滚蛋。
到了门口,我掏出挂在胸口的钥匙,那把孤独的钥匙一直贴在我胸口,即使一年多不用,却也保持着光亮润泽的颜色,我冷静地将钥匙插入孔中,门开了,保安叹了口气,??气转身走了。
进了玄关,我将房间的等点亮,一股浓厚的灰尘味道扑鼻而来,干涩,发霉,阴晦。一年没有住人的房间,一起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所有的陈设都同那一日我离开时那般,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仿若时光都停在那一刻,就连当日摆放在茶几上的照片也岿然不动,只是,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如同地板上的灰尘一样,脚踩上去,留下鲜明的印记。
而这屋子里的脚印,竟然只有我的。
孤独,又可笑。
我坐在沙发上,没理会屁股下面的灰尘和肮脏,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根点燃,明灭的灯火在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下,显得羸弱而倔强。一口烟吸入肺部,那种?痹的感觉让我得到安慰。
我耷拉着眼眸,吸着烟,看着桌上那一沓照片。
你说,当日那人走得是多匆忙,才忘记带走它们?或者说,他走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带走这些过往的碎片?究竟是决绝,还是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儿?像丢掉我一样,弃若敝履,本身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灰尘在手指下弹去,照片有些微微发霉了,没有过塑封,导致边角发?,纸片上的人虽然笑的阳光灿烂美好无双,此刻。却透着一种清冷和凄惨,伴随着鼻尖叫人作呕的霉味,变得可怜兮兮,周遭的一切都是静谧的,我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带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一张,一张,从我手指尖划过,往日的一切如同电影胶片快速在脑海中闪过,那些美好的瞬间定格在发霉的纸片上,变成了凄惨和落寞,变成了可笑和讽刺。每一张,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胸口,提醒我这一年的愚蠢和痴呆。
长不过永远,短不过时间。
可笑的誓言,可笑的等待,可笑的承诺和可笑的悸动。
我忽地想起两年前冬至那一晚,就是那一晚,我不该走向他。
然而,一切都晚了。
不知不觉中,烟已经燃烧到尽头,断掉的烟灰掉落在我膝盖上,星火灼烧着手指。我换了一只手,捏住烟头,在左手臂上狠狠摁下去。
刺痛。焦灼。腐朽。
我咬牙忍住疼,看着手臂上腾起的袅袅烟雾,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结束了。
该结束了。
疼痛提醒我自己还活着,我拿着照片去往浴室,坐在浴缸边缘,摁下打火机,一张接着一张,将那沓照片点燃,灰烬尽数掉落在浴缸里,洁白无暇的浴缸里,腾起火光,过往的一切,在那片热烈又嘲讽的火光里,燃成灰烬。
明灭的火光映衬着我的脸,我散漫地看着那片火光,仿佛看见了林阳的脸。
第一次狼狈时他将我带回来,慌乱地拉起浴缸中赤身裸体的我。
他在冬夜的操场上用空的易拉罐教我投篮。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背后是掉光叶子的银杏树。
他趴在课桌上睡觉,正脸对着我安静温柔。
他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投进一个球。回头对我笑。
他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笑眯眯看讲台上羞涩朗读情书的我。
他拉着我的手走在梧桐树影里,长长的围巾随风飘气。
夜色浓密的小树林里他捧着我的脸正想亲吻却被教导主任巡视看到四处追赶。
嵊山岛傍晚的海边,他背着我一步步走,留下长长的脚印。
.......
我恍然发现,原来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分分秒秒,感动或是哭泣。
一切,都完了蛋了。
烧完了。
全都没了。
关上那道门之前,我把钥匙丢在里面。
离开,我再也不要回来。
午夜两点,?色的私家车停在小区门口等候,司机半靠在车门边等候,等得不耐烦了,点燃一根烟,忽地看到我出来,赶紧丢了碾灭了,帮我拉开后左车门。
“杨小姐,先生让我来接您。”
“我知道。”
“杨小姐,先生说在酒店等您。”
“我知道。”
顾承中下榻的酒店仍然是香格里拉,进入大堂后,我看见何文渊,他疲倦的表情里卷出一抹笑来,带着我径直上二十四层。
商务套房内,灯火通明。我抱着一杯热水看落地窗边抽烟的顾承中,他穿着?色的休闲长裤,贴身的白衬衫袖口卷起来两卷,左手腕上露出金光闪闪奢贵无度的手表,手腕往上,大致可猜想到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纹理,他正在打一通电话,站在窗边,脚踩着整座城市的繁华,如同霸主君临天下时那般恢弘磅礴的气度与傲然。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执念不肯认输,而身边的人,早就看穿一切,只是我倔强的不肯承认,他们也旁观等待,不疾不徐。
收了线,顾承中转过身,开口言笑间落步坐到对面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将右腿叠在坐腿上,把玩着,阖?的眸子里精明锋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由地颤了颤,他说,“机票买好了,你跟我一起走。”
“凭什么这么自信?顾承中,你凭什么。”
“你以为呢?”他微微抬眉,似嘲讽地冷笑一下,又快速略过,保持平静。
“凭什么这么拿捏算计我?凭什么派人跟踪我?你算老几?全天下的人都不管我,你凭什么要管我?”
顾承中凝着寒眸,目光若有似无,轻扫在我身上,半晌,薄唇轻启,清冷如玉的嗓音落入我耳中,“我不管你,你就真的完蛋了。杨小唯,别太任性,你该醒了。”
我承认,那一刻我眼中氤氲了泪水,即使是一句不咸不淡的教训,我亦从中听出来温暖和关怀,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内心动容,只是倔强和骄傲叫我不能坦诚,不能乖巧地说好,我偏要激怒他,我倒要看看,这个老男人当真会有人情味吗?
“顾承中,你是不能告诉我林阳下落而愧疚呢?还是你喜欢我。”
我知道,我太放肆了。
顾承中忍俊不禁,阴冷的脸上忽地绽开笑意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我这边,腿长,两步就到了,他坐在我身侧,古龙水的味道渐渐凑近,淡然,但是有一种强烈的男性坚韧的魅力与不容小觑的气度。
“小萝卜头,胆子不要太大,要是让我对你用光了耐心,那你的日子,会比现在难受十倍。”顾承中抬起手,坚实有力的臂膀搭在我肩膀上,寒星陨落般,他眸底的光明明灭灭,却密密匝匝地把我的眼神围得严严实实,我心头一颤,知道自己太过放肆了,顾承中嘴角微扬,似警告的口吻道,“书上说往者不可追,想来你没好好读书,跟我走,以后好好读书,别叫我再听见这种不经大脑的问题。”
“顾承中,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从小我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和你萍水相逢,于你无恩不说,?烦倒是惹了一堆,你没理由帮我。”我镇定却又忐忑地看着他,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轮廓清晰,坚硬,带着傲气和凌厉,明明组合起来看是不动声色的淡漠冷静,但总让我不安,“给我一个理由,你帮我的理由。”
“跟我走,到上海我会告诉你。”
“不行,那我岂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顾承中眸光一凛,含着嘲弄和警示的笑意看我,厚重的手掌从我肩膀上抽离,那一抹温度也飘然而去,他起身,背对着我,清冷而沉稳的声音飘忽而来,“那要看你有没有勇气跟我赌。”
“赌什么?”
“赌你面前是万丈深渊,还是锦绣前程。”顾承中转身看着我,他高大,挡住了头顶的光芒,在我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的眼眸愈加深邃了,如同浩瀚星空,漫无边际,“我喜欢有脾气的小姑娘,可光是脾气还不够,得有勇气,视死忽如归的勇气。”
此刻,我同顾承中面对面,他眼底的寒意,同那一晚是一模一样的,但这一刻,多了点捉摸不透的笑意,好似在说。有意思。
巧克力淡淡的香味弥漫在空间内,我毫无畏惧地看着顾承中,他嘴角噙着一抹嘲弄的笑,问我,“小丫头,不怕惹怒了我,把你往大街上扔?我这里可不是南城,你有随叫随到的护花使者,知心交好的朋友,这座城市是没有人情味的,没有我,你自生自灭的机会都没有。”
我冷笑,瞪大双眼,目光楚楚地看着顾承中,“顾承中,你错了,我这样的姑娘,只会自生,不会自灭。我要是怕你,就不会问,草草签字就好。可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就算羊入虎口,也是我心甘情愿,我只求死得明白。”
何文渊站在一边,只觉得气氛尴尬,干咳了两声,然而我和顾承中都不肯理会他,目光对峙,不肯认输。
“我的理由,就是没有理由。”顾承中忽然收敛了目光,特别萧然地说,“杨小唯,你昨晚不是说了么?你就像我捡回家的阿猫阿狗,所幸我顾承中的能力养得起你,所以,你安分点即可。”
虽说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不过是顾承中捡回来的一只流浪猫,但那是自嘲的说法,可这话从顾承中嘴里说出来,我便觉得,自己像是被侮辱了一样。
人总是习惯于自嘲或是自我贬低,但同样的话换了别人,那另当别论。
我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那种尖锐的刺痛叫我觉得无地自容,到底我还是自尊心作祟。
然而,没等我言语,顾承中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像是打探猎物般,锋锐的目光在探究地看着我,“可我顾承中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我养着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取,我也不是圣人,同情心泛滥。我说过,你有胆识,也有勇气,所以,我养着你,为的是将来有天你能为我所用,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对了,这才对了,这才是顾承中。
倘若这一切他用淡淡然得一句没有原因来搪塞,那我才要担心自己羊入虎口有去无回,有了这个答案,我忐忑的心,一下子平静了,终于能安放回肚子里。
我笑了,迎着他森森的目光,问道,“想我做你的棋子?”
“不然呢?我看起来那么像善心大发的人?”顾承中反问我,眉头舒展开来,他转过身,浅浅地在房间里踱步,边走边说,“放心吧,不会叫你杀人放火,不过,都到这里了,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杨小唯,你根本就不怕。当然,我一个人的生活也很寂寞,多一个人做伴,也是好事。”
我思量着顾承中的话,一丝一毫都不敢漏掉,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实力,我算计不过这个人,只能小心翼翼,既然我心甘情愿入了这个坑,自然不能退缩。与其在南城夜总会烂一辈子,不如试一试,人生至此,要找点乐趣。
后来想起当日的状况,我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我胆子太大,而是我真的以为,顾承中嘴上不饶人,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说完这一句,顾承中丢下我和何文渊便离开了,何文渊劝解我,以后不要用这种方式跟顾承中说话,我说,何叔叔,我改不掉了,其实顾承中也不见得生气,你瞧,他早就习惯了。
“小唯,你就不怕他?先生在上海,怎么说也是有名的人物,我见过的人里,除了你,只有一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何文渊抿嘴道,“那是顾家老爷子。”
“不怕,所有人都端着捧着,我偏不,大不了他把我扔了,反正我不是没一个人流浪过,下个月初我就十八岁了,我能活下去。”
“你呀。嘴太硬。来来来,想好了签字。”
“不想了,这就签。”
“不怕被坑了?”
我笑笑,提起笔在签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说,“怕啊,可你也说了,顾承中在上海呼风唤雨的,签字和不签字,对我来说,结果都一样,”我合上签字笔,潇然地说,“何叔叔,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何文渊大笑,收起文件,说祝我好运。
之后的两天,我没见过顾承中,容嫂说他在公司忙,只吩咐了要容嫂照顾好我,只有一点,不许我出门,在他没回来之前。
我说,他是怕我跑了吗?
容嫂说,不是的,小姐,先生说上海和您以前呆的地方不一样,怕您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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