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
西棠一点儿也不害怕,她远远地望着她,心底轻轻地跟她招呼:嗨,你回来看我们了吗。
梦境里断断续续,两个年轻人在河边的枸杞树林中纠缠,衣服脱了挂在低矮的枝桠上,身体交缠和激情喘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西棠屏住了呼吸,感觉手脚被压住了,怎么都挣不脱,这时背对着她的男人,忽然转过了脸。
背影里是肢体清秀的年轻孩子,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得刺眼的脸庞,俊美五官带一点削薄的硬秀,眼底幽深,在望着她,目光里有一层薄薄的笑意。
西棠在飞机上突然惊醒了过来。
西棠猛地吸进了一大口气,开始剧烈地喘息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拉过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儿,西棠感觉到助理阿宽走过来趴在她的座位旁:“姐,你怎么了?出了一身的汗。”
剧组在青海省西部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驻扎了下来。
唐亚松的工作团队提前一年勘景,定下了这个风景优美基础设施却约等于零的村庄,村里没有酒店,最近的县城开车过去要三十分钟,剧务租下了一间民房供剧组使用,给了女演员优待,西棠和另外一个女演员住了西院的一间屋子,大部分的同事都在大炕里睡大通铺,机器房里的灯通宵不停,天气炎热,暴雨和酷暑交织,夜里蚊虫密密麻麻地飞舞,工作条件极其艰苦。
跟黄西棠一起过来的是助理和经纪人马继荭,倪凯伦怀孕已经八个多月了,西棠是公司新晋当红的女明星,因为工作需要必须得北京上海两地来回的飞,倪凯伦身体是跟不上了,在北京还有一些商业活动和剧组的宣传需要反复洽谈,因此公司多派了继荭姐带她,此人西棠跟她交集不多,她之前一直带的是公司的当红小生,西棠只知道这位经纪人也是业内资深行家,在公司精明强悍如倪凯伦,也忌惮她三分。
马继荭过来替她打点好了剧组的事务,就飞回北京去了。
在青海工作的一个多月,是西棠拍过的最辛苦却也是最清静的一段戏,生活条件这样差,但她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晚上下了戏,所有的同事都在院子里吃大锅饭。这里也没有网络,白天辛苦的拍摄结束后,夜里大家扎推在院子里歇会儿脚,熟的不熟的都凑一块儿聊天,灯光师老耿抱着吉他出来,大家就围着他唱歌,有一天夜里大家起哄架秧子闹唐亚松来一段,唐导也不含糊,往院子里打麦子垛上一站,扎着腰眉头倒竖,来了一段高亢的西皮:“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大伙儿拍掌,使劲儿地笑,西棠坐在台阶下,笑得泪水都流出来了。
这样日复一日,一整个剧组的人吃住工作都在一块儿,整个团队的感情就迅速建立了起来。
就是开始那会儿下了戏后,西棠跟秦国淮有时会在院子里聊会儿天,秦国淮比她迟了大概一个星期进的组,西棠当时跟整个剧组已经混熟了,再见到他时,也不再那么紧张,西棠自己再清楚不过,镜头前再光鲜好看的明星,生活里也不过是寻常人,但秦国淮那张如烟如雾的脸,毕竟牵系了她少女时代梦想和回忆。
在唐亚松掌镜的极其严肃的片场里,作为一个演员的专业的素养和要求,西棠把秦国淮当成合作的演员,可下了戏面对着他,还是觉得好梦幻。
他们常常一块儿收工,夜里吃完了晚饭,西棠抱着她在戏里的女儿,带着小姑娘看天上的星星。
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
秦国淮坐在他旁边的一张竹椅上,笑笑说,“没想到,你一个年轻女孩子这么能吃苦。”
西棠有点害羞,“我以前在横店做了好几年群演,做群演更辛苦。”
秦国淮略略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我在横店也待了几年,做群演的确不容易。”
“这几年的戏没见您演古装了。”
“这一两年,少了。”
有时候秦国淮抱孩子,西棠说:“您还挺会带孩子。”
“我一直想有个闺女。”
“您孩子多大?”
“六岁,男孩儿,调皮得很。”
眼角眉梢分明是做父亲的骄傲。
就是这样的闲聊,剧组里的人来来去去,有时候唐导也过来坐一会儿,跟秦国淮抽一杆当地老农卷的旱烟。
女主演丁芳菲的戏份在青海杀青的那一晚,西棠收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回到剧组的房子里洗了个澡,在擦头发的时候,听到了外面的隆隆雨声。
村庄里夏天的暴雨倾盆而下,恍若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西棠披着头发,掀开了门帘,看到了院子里的屋檐下,秦国淮坐在他惯常坐的那张竹椅上,手里捏着一罐啤酒,正垂着眉头淡淡地看着一场骤雨。
西棠走了过去,抱着膝头坐在门槛上,不知为何,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今天他们在镜头前接过吻,他的手臂紧紧地拥抱过她,他的怀抱温暖强壮,带着一丝隐隐的怜爱,黄西棠心头涌出阵阵的颤栗……那是属于丁芳菲和她丈夫的拥抱……西棠不能回忆那种感觉。
院子里只有一片茫茫的大雨。
秦国淮忽然说:“西棠,有没人告诉过你,下了镜头,你仍然很美?”
西棠微微笑了一下,语调却仍是很平常的:“秦老师过奖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秦国淮掐灭了烟,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西棠感觉到他唇中湿漉漉的水雾,混着烟草的味道。
第二天,电影《春迟》剧组在青海的戏份拍摄杀青。
唐亚松对镜头要求严格,即使全部的主创人员都已经排出了足够多的时间,到最后杀青时,整个剧组的工作还是比统筹时间拖延了两天,整个剧组的工作人员,尤其是主演后面的工作都排满了,为了能尽快赶回城里,前期的一部分工作人员和机器早两天已经先走了,剩余的后半部分剧组工作人员下午五点多开始出发,车子走到一半,老乡守在岔道口上把路给堵住了,司机下车一问才知道,原来因为昨天的一场暴雨,前方的道路塌方了,当地的司机跟剧组的人一商量,大家临时决定绕道走另外一条路,时间大约多两个多小时,也能回到西宁市区。
西棠一上了车就开始睡觉,旅行枕头围着脖子,她倒在车子座位里,睡得一片迷茫,模糊中感觉到车子停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开始行驶,睡了不知道多久,偶尔醒一下,抬眼一看,外面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夜色,她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混沌之中忽然听到了一阵轰然巨响。
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她身体向玻璃窗扑过去,而后又被安全带勒住了,身边的阿宽整个压在了她的身上,爆出了惊声尖叫。
前后的车灯一阵闪乱。
很快有人打开了车门,大声喊她的名字,西棠赶紧答应,一个男人的手臂伸进来,拉住了她的手。
手电筒在路面上晃动,前面一辆车开进了泥坑里抛锚,雨天路滑,后面的车司机躲闪不及,造成了追尾。
西棠沿着车门的缝隙,在泥浆里连滚带爬地被拽了出来。
剧务统筹打着手电在黑暗中来来回回地奔走,大声地呼唤每一个人的名字,庆幸的是剧组人员都安全,车子是暂时没法开了,几个受伤的同事和剧组里的女孩子们互相搀扶着,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天都亮了,走到了山坳里的一个小村子里。
剧组里的男人们留守在原地,装着机器和素材的车子泡在了泥水里,大家都在拼命抢救,现场必须有人看守着。
一户牧民给他们腾了间屋子,又端来了热汤面。
黄西棠用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泥,换了件老乡的袍子,帮着同事整理乱糟糟的衣服道具,早上十点多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喊她名字。
黄西棠走了出去,看到外面停了几辆新来的车辆,有人正给剧组的同事一个一个地分发盒饭和矿泉水,男同事们已经陆续回来了,人群中站着一位穿着白西装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人,来人打量了她一眼说:“西棠,没事?”
西棠摇摇头。
胡少磊说:“没事儿就好,辛苦了。”
这时唐亚松进来了,胡少磊对她笑笑,转过身跟着唐导一块儿走了出去。
西棠回到屋子里,这时候消息已经传开了,昨晚他们在山谷里跟外界失去了联络,因为情况不明,明星的公司那边都还是暂时压着消息,问题出在了电影里饰演西棠女儿的小演员的家人,孩子在外地拍戏,妈妈是陪在剧组里的,孩子爸爸知道当天剧组要回城里,但从昨夜到今天白天都联络不上老婆孩子,加上天气一直在报道暴雨和泥石流,他着急了,就直接找了媒体,新闻一出,外面的网络媒体全都爆炸了。
有女同事在悄声八卦胡少磊,没想到这事儿竟然惊动了华影少东,据说他是昨儿凌晨就到了青海省城了,连夜开车赶过来的,胡少磊一来,救援立刻就到了,当地救援部队开来了卡车,把陷在泥淖中的车子用吊臂运了出去。
整个团队一回到西宁市,助理阿宽的电话就一直没停过,公司宣发部同事着急了老半天了,《春迟》这部片子本来就是文娱板块的热点,昨晚一夜变故,所有的粉丝都等着看后续的消息呢,好几位演员都发了微博了,西棠作为女主演,这边肯定也不能落后,在当天下午的三点多,跟在导演唐亚松的后面,西棠的社交账号也发出了这次意外的相关的图片,一张是剧组的同事们正守护陷在泥泞中的车辆,一张是走在山路上天微亮时烟雾缭绕的小村庄,还有一张,宣发部同事特地调成了黑白色,黄西棠穿着一件简陋的布袍子,跪在地上整理东西,面对手机镜头,笑容如春阳般灿烂。
那则图文消息一小时内的转发,就过了十万。
因为这一次事故本身的戏剧性,过程惊险却最终平安落幕,原本一向低调神秘的《春迟》剧组,还没拍完,网络上的议论就几乎到了空前的热度。
电影《春迟》返回北京拍摄的时候,北京春夏的天气很好。
烈日艳阳,天空高远,蓝天出现的次数比往常多了一倍。
剧组在北京召开了开机发布会,几乎整个国内的最重要的娱乐媒体,都想约黄西棠做独家采访,半年之中,她的片酬涨了三倍。
唐亚松的新片女主演,带给她的,是难以估量的名声和功利。
她在圈内的身份,迅速地水涨船高起来。
西棠不太关注这些,戏里的丁芳菲匆匆下班,拖着女儿在幼儿园往家的路上一路奔跑,天天吵架的丈夫不知踪影,母亲生病住院,芳菲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医院陪护病床上改效果图,正经历着焦头烂额的中年危机。
只有一件小事情,她听化妆间的姑娘们在聊,剧组返回北京拍摄之后,秦国淮的妻子常常来探班,夫妻俩可真恩爱。
黄西棠没碰见过秦国淮的太太,因为她一下了戏,哪怕只有半天休息,她都往上海飞。
她当初从青海回来时,买了机票直接返沪,公司的同事在机场接到她的时候,车子直接去的医院,西棠才知道她妈妈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为了不影响她拍戏,倪凯伦没有告诉她。
她又急又怕,在医院里一刻不离地陪了她妈妈三天,又要返回北京拍戏。
唐亚松的戏,工作强度非一般的剧组能比,有时候阿宽都不陪她了,太累了,西棠自己去坐飞机,有时候是跟着马继荭。
西棠新经纪人马继荭暂时带她,西棠在上海的时候,有时回公司,无意之中听到倪凯伦暗自叮嘱她的助理和化妆师:“除了剧组和酒店,哪里都不要让她去。”
语气莫名的紧张。
西棠几乎每隔三四天就回一次上海,眉眼之间也现了淡淡憔悴,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入了戏,甚至不用演,人一走到场景里,她就变成了丁芳菲,那种担忧,紧张,焦灼,表现得淋漓尽致。
演戏跟现实交错重叠,连西棠自己都感觉恐惧。
唐亚松没想到她能演这么好,虽然是科班出身,毕竟没有很多大荧幕经验,但一路在监视器后看下来,虽不至于像秦国淮一样的滴水不漏,但情感张力竟然格外的真实,这一段简短高压的都市生活的跟后来在青海那一段的舒缓,温馨,修复性的夫妻感情,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反差。
唐亚松知道这戏有了。
西棠在北京的时候,阿宽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北京拍了一个月的戏,除了酒店和片场,她连街都没有逛过,苦熬了一个月,这一段戏份即将拍完了。
周六的晚上经纪人马继荭来接她去工作。
这次是一个代言品牌的赞助活动,西棠从去年开始代言这个牛奶饮料品牌,走的是清新甜美的都市女孩儿路线,口碑销量都还不错,今年厂商又续签了一年。
活动在商场的一楼大厅举办,西棠穿了件绿裙子,跟主持人一道介绍推广产品,完了又做游戏又抽奖,把现场整得热闹非凡,十点多活动结束时候,照例是在夜场跟品牌老总还有一些官员的合作酒会,西棠在车上补齐了艳妆,马继荭陪着她走进了酒店的一间小型宴会厅,西棠全程端着酒杯,敬酒,寒暄,一个一个男人的手伸出来,摸她的手臂,后背,隔着礼服裙拧她的大腿,她脸上永远笑嘻嘻的,不落痕迹地闪躲,伴随着偶尔几下娇嗔的发嗲,心里一点也不敢大意,小心提防着,没敢喝多少酒。
到了一点多荭姐接她下班,走到了电梯门口,荭姐忽然说:“哎呀忘记了,宽,帮我回去拿下包。”
阿宽应声去了。
西棠跟着马继荭进了电梯,站了一个晚上,她累坏了,进了电梯就不顾形象地靠在了电梯壁上,马继荭按了关门,然后又按了一个键,电梯开始往上走。
西棠愣了好几秒,回过神来,站直了身体,喊了一声:“荭姐?”
马继荭冲她笑了一下,镇定自如:“没事儿,我上去有点事。”
西棠身体疲倦,有点愣神,心里的疑问刚冒出来,都来不及问出口,电梯“叮”地一声到了。
门立刻打开了,门口站着人,高壮陌生的黑衣男人。
西棠心里猛地惊跳了一下,脸上已经再也没有了表情。
一个男人对她说:“晚上好,黄小姐,这边请。”
西棠望出去,一整层楼的行政套房空旷寂静,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摄像头在遥远的尽头,三个男人堵在门口,电梯被马继荭按住了。
无路可逃。
那一下懵了,记忆中那些黑暗大雾瞬间扑面而来,一模一样的场景,害怕都还来不及,只是这一刻的自己比当年清醒万倍,黄西棠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整颗心一直绝望地往下沉。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自己的胳膊,压住颤栗,试图自救:“荭姐,大家一个公司同事那么多年,没经我同意,您别做这样的事儿。”
马继荭不为所动,笑容不改,带着微微的和气:“西棠,胡先生有好几个大制作的片子,正在找女主演,你进去聊一聊,以后想拍什么片儿,那是一句话的事儿。”
西棠心里也知道,她冒险做这样的事情,想必不知收了多少好处,到这一步了,是很难放过她了。
两个男人踏进电梯,伸出手臂来,拉住西棠的胳膊,她被挟持着往前走。
套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黄西棠看到了一张噩梦般的脸。
孙克虎脸上有笑,只是不知为何那笑意看起来格外的瘆人:“哎哟,大明星,好久不见了。”
他穿了件黑色的polo衫,扣子敞开,脖子上清楚可见一道狰狞的疤痕。
黄西棠脚下一软,被电击一般,脚下一动,下一秒立刻被死死地摁住了。
她开始猛烈地发起抖来。
孙克虎给她做了个揖:“今儿您赏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