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瞬间袭来,让他身子晃了晃,可很快又站稳了。
僧人面前的经文正翻到一半位置。
听见他声音,他修长的手指已经一顿,停下了掐佛珠的动作,然后侧过头来看他,微微一点头。
暖黄的灯光闪烁,照得他那一双眸子有如墨玉。
沈独竟觉得有些晃眼。
大约是这和尚太好看,勾得他心中那一股躁动之意越发明显。
人越虚弱,修为越强,邪念滋生也就越重。
这一瞬间,他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也借机挡住了自己戾气横生的眼神,再放下手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粥和这药,都是给我的?”
走到了炉旁,沈独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经验了,直接就问了一句。
接着,也没待僧人回答,便伸出手去,也不用什么东西垫着,便先将里面热着的粥给端了出来。
炉子下还生着火。
这碗的温度绝对不低。可他端起来却浑然没有半点感觉,只如同端着一只普通的瓷碗一般。
僧人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转开。
然后他走上来,取了旁边一张浸了水的湿帕,垫着将药碗端了出来,递向了还端着粥碗的沈独。
沈独顿时皱眉:“先喝药?”
僧人又点头。
沈独其实腹内空空,也不觉得自己六合神诀反噬这毛病喝药能有什么用。只是看僧人这么端着药碗,即便隔了一层湿帕,手指尖也被烫红……
忽然就没忍心。
他眸光一转,看了这和尚一眼,转手便将药碗放到了一旁的案上,然后将粥碗接了过来,嘴上却还讽刺:“丑人多作怪,当和尚的尤其。我腹内空空,喝了这药能吐给你看。”
“……”
僧人目光温温地,也回视他一眼,唇角竟然挂上些微的笑意。
也没生气。
见他肯喝药,半点没计较他说了什么,转身便盘坐回了那蒲团之上,又捏着佛珠,对着经文,无声地念诵起来。
沈独莫名又火大起来。
他只觉得对方这些微的一点笑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先前的不认同和冷肃都不同,反而有点春暖花开的感觉。
听人骂他丑,竟没感觉?
当秃驴的,当真能忍。
他心里面已骂了一万遍的丑八怪。手上虽有神诀气功护体,不觉得烫,可药暂时还喝不下去,干脆又放下了。
昏迷了一天,他脑子都还有些昏沉。
这一时间,也不想躺回床上去,干脆就坐到了书案后面。
案上一应笔墨摆设都在。
自他碾碎那一只蚂蚁,得罪了和尚之后,他便只给自己送饭,也不在屋里抄写佛经了。所以这书案,就变成了他用。
摆设的位置,自也按着他习惯来。
可在坐下的那一瞬间,沈独就觉得不对。
案上的摆设动过了。
他用完笔墨之后都懒得洗,会随手搁在笔山上。可现在那一管长用的羊毫小笔,却垂挂在案前的笔架上,笔尖朝下,干干净净。
案上的其他东西,也都变得整整齐齐,不复先前的随意。
这风格……
摆明了不是他自己,而是盘坐在角落里念经那和尚所为。
多半又坐在这里抄写经文了。
沈独顿时就挑了眉。
可想想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更不是自己的东西,再不爽也只能憋着,所以没说话,只随手向书架上伸去。
他本想取一卷佛经出来,读读解闷,好等着药和粥变凉。
可在手指刚碰到最左侧那一卷佛经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在无意间,扫到了放在案边的青瓷画缸。
这里面,都是一卷卷佛画。
沈独无聊的时候看过,也记得很清楚:缸内只有四只卷轴,四卷画。这些天来,一幅没多,一幅没少。
但现在,里面有五卷。
多了一只?
他有些好奇起来,眼见着就要取下佛经的手,方向一转,反将画缸内那一卷明显新上不少的画幅取了出来。
手腕一抖,手指一展,画卷便在眼前打开。
竟不是什么佛画。
而是一幅春兰。
舒展的兰叶,绽放的兰花,每一点都透着随意的锋芒,每一笔都藏着深深的孤冷。不是遗世独立,而是不屑一顾!
整幅画都浸着一股浓重的戾气。
画中那唯一一朵未绽的兰,更加重了这种戾气。
它是整幅画的中心,它的存在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犹如冰雪里袭出的一头猛兽,要吞噬一切;又像是一座隐秘的囚牢,将一切禁锢。
不仅是一幅春兰,还偏偏是他当日信手所画的那一幅!
只不过……
比起画成时的模样,它上面,又多了几分变化。
沈独苍白的手指,压在画幅的边缘,这一瞬间,竟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昏黄的光芒,落满画幅。
隆冬绽放的野春兰依旧,始终未绽的那一朵上方,却被人信手添上了几笔,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彩翅轻摇,姿态翩跹。
它正在收翅。
身子向前倾斜,朝着下方落去。
周遭明明是一朵又一朵已经绽放的兰花,兰萼舒展,可它却偏偏落向了那久久未开、也不愿开的一朵……
蝴蝶,等待花开。
满纸戾气,立时一扫而空。
也许是作画人的笔触太过柔软,也许是此夜的灯火太暖,竟能让人从这蝴蝶一落中,看出一种温热明亮的执着,一种禅心净定的守候。
沈独眨了眨眼,看向了僧人静默的背影。
平整。
宽厚。
沉凝不动。
尽管看上去有如一座雕像,且看不到正面,可他知道,他的一张脸,带着佛门所独有的宝相庄严……
垂眸。
指尖抬起,轻轻地一点,却是落在画中这一只蝴蝶之上,触感微凉。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它仿佛也散发着淡淡的光。
温情脉脉。
沈独忽然想,这蝴蝶不是落在了花上,而是展翅一飞,飞进了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