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了。”梦言低垂着眼帘,笑得安安静静,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苦涩,或许两者都有。
“我现在无法想象自己当时的心情,可能是不怪的,至于现在——也不怪,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您可以把这当成一个单纯的问题,为什么,您要把我送去东阑?”
为什么?
梦丞相也算是个纵横官场多年的老人了,可是面对梦言这个问题,他却堵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浅儿……”
“爹可别告诉我,您不知道西阙将我们送去东阑的真正目的。”梦言抬起眼,弯着唇角,定定地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人。
“身为丞相,这种事应该不至于不知道吧?怎么着,他们也该先跟您打声招呼,再经由您跟我提前通知一下,否则我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万一惹出了祸事可怎么办?”
梦丞相呼吸一滞,看着她嘴角那抹笑靥,心中不由惊悸。
他强自镇定地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才道:“浅儿你如今没了记忆,还去想那些事做什么?往后你若能记起来,自然会知道爹的用心良苦。若是不能,爹也不强求,你就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地好好过吧。”
“所以爹是不打算告诉我吗?”梦言微微眯起了眼。
“爹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啊。”梦丞相叹了口气。
“有什么不知道的?”梦言眼底逐渐透出一股嘲弄的意味,“既然当初狠得下那个心把女儿送走,现在倒是连解释一个真相的勇气也没了?”
梦丞相脸色又是一变。
大抵是被她没大没小的样子惹怒了,低声斥责道:“浅儿,这件事当初你也是同意的,现在怎么这么跟为父说话?”
梦言苦笑:“父亲,爹,我当然是尊重您的,否则就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来问您。”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哪里透着不诚恳了,她只是难过,难过她的爹娘为了不知道什么目的把她送到这么远的一个地方去当细作,难过他们在自己走了以后可以把疼爱寄托到一个外人身上。
哦,可能也不对。
哪有爹娘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呢?
或许,她本来就不是亲生的,梦绫才是。
“爹没有当过细作,一定不明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毁灭、一生的黑暗,都有可能。因为失忆,我不知道过去那一年自己是怎么过的,但是我知道,打从我知道自己是细作的那一天起,我就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淡淡的如水一般嗓音却透着一股浓浓的悲凉。
“这些话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只是因为您是我爹,所以才和您说。”话音未落,梦言的眼睫就颤了一下,紧接着补充:“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您确实是我爹的基础上。”
梦丞相身躯蓦地一震。
“浅儿,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他怒喝,“爹知道你委屈,才由着你说了这么久,可你也不能这样没头没脑地胡言乱语啊!”
“我胡言乱语吗?”梦言深深注视着他的眼睛,视线不离他脸上任何一个细枝末节的表情变化,“若我是胡言乱语,那么爹能告诉我,为何您和娘都对梦绫一个外人这么好,却把我这个女儿视如草芥?”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梦丞相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谁把你视如草芥了?你是我和你娘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改变!”
“可也正因为你是我们的女儿,所以我们才对你或多或少缺了点关心!你知不知道,绫儿她自幼无父无母流浪长大,爹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自然要对她多疼爱一些,否则怎么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父母?”
梦丞相说着说着,脸色也越来越沉,指着梦言怒声道:“浅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一直很懂事,从来都是孝顺父母,怎么失去了记忆,就像转了性一样,变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一年多里面,爹和娘有多难过?”
“不知道!”梦言也气急,既然这么难过,为何要把她送走?
若是真的有苦衷,为何又不能告诉她!
因为她是亲生,所以就或多或少缺了点关心?好冠冕堂皇、却也好生荒谬的理由!
梦丞相的怒火再一次直线上升,“你……你……”就连他伸出去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不知道,为父就告诉你!你刚走的时候,你娘没日没夜地哭,都是梦绫陪在她身边安慰她,每天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为父是个男人,不能将那些悲伤表现出来,可绫儿心思细腻观察入微,也时不时地与为父秉烛长谈开导为父。她为爹娘做的这些,难道不足以让我们对她好一些吗?”
“值得……当真是值得……”尽管梦言两辈子都缺少了父母亲情,但对于那种神圣的东西,她始终抱着一种美好的期待。而现在,所有的美好都在一瞬间破灭。
“爹有没有想过,若是可以,难道我不想留在您和娘身边尽孝吗?若是可以,难道我不想变着法儿哄你们开心吗?”梦言只觉鼻腔酸涩,眼底亦是被一层雾气朦胧,哽咽着出声。
“但您给我这个机会了吗?您说我是自愿——自愿当一个细作吗?如果没有您这个父亲授意,难道我会自甘堕落跑去报名当一个该死的见不得人的细作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是接近尖锐的嘶吼。
梦丞相扶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忍,很淡,更多的还是意味不明的复杂。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低声道:“浅儿,你要这么想,为父也无可奈何。但为父真的是迫于无奈,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所以,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了,是不是?”话音未落,梦言就突兀地笑出声来,“反正梦绫也姓梦,反正她无父无母,所以你们干脆拿她当女儿了,是不是?”
背对着她的梦丞相蹙起眉,“为父已经说过了,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
梦言就这么紧紧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愣愣地摇了摇头。
“爹,这次来西阙,本是想跟您确认一些事,现在看来,注定是没有结果了……既然您和娘身边已经有了更好更乖巧的人陪着,那你们……往后都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也不必惦记我,皇上他待我很好,很好,你们都放心吧……”
“不过梦绫,还是让她永远陪着你们尽孝吧。我绝对绝对,不会让她跟着回东阑。”
言罢,转身欲走。
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身形微微一顿,“对了爹,有件事不知道您接到消息没有——我已经,擅自脱离细作这个身份了。很抱歉,辜负了您的期望。”
梦丞相一惊,蓦地转过身。
“浅儿……”
“怎么?”梦言挑了挑眉,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莫名生出一种恶意的愉悦爽快。
梦丞敛了敛呼吸,压着快速跳动的心脏,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说的很清楚了。”梦言勾唇浅笑,“爹,我已经脱离细作这个身份了,从今往后,我跟西阙没有半点关系了。这个答案,您满意了吗?”
“你……”
梦丞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双眼瞪得大如铜铃,“这种身份,岂是你说脱离就能脱离的?浅儿,你怎么能这么自作主张!”
“很抱歉,没了记忆,连爹娘也忘了。所以一心只想着让自己过得好,完全不考虑别人。”
梦言的笑容愈发灿烂,本该明媚闪耀的眼中却似被灰暗的烟雾弥漫,泛着一层迷惘与颓败,“女儿好自私,是不是?”
梦丞相本来确实想这么说,可是对上她那双眼睛,却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似乎多说一句责备的话,就是对她天大的伤害。
“罢了,为父不管你,你回去吧。”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一时竟不忍去看她苍白的微微颤抖的薄唇,朝她摆手,“往后若是没人找你麻烦最好不过,可若是有人想对你如何,为父远在西阙,也帮不了你。你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这一点,不用爹操心。”
他们不爱她,她自会好好爱自己,否则不是太可怜了?
梦言这一回转身,再也没有半步停留,扬着下巴头也不回地离去。
梦丞相看着她瘦弱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微微拧着眉,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浅儿擅自决定的事,也不知道是否会给主上造成困扰。
若是一个不仔细破坏了主上的计划,会不会因此牵连到梦府上下?
梦丞相呼吸微微一滞,连忙安慰自己,像主上这么神通广大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才对。既然昨夜相见的时候没有提起,那大抵就是没有事了。
更何况,主上说过,这些都不用他操心……
梦言晕乎乎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认路的本事竟是奇迹般地高了不少,半条岔路都没有走。
这次来西阙,注定是白跑一趟。或许唯一让她认清的,就是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
原本尽管失望,还是抱着一丝期待,想着他们或许有他们的苦衷……可是现在看来,大概是她想太多了,爹不疼娘不爱才是她的真实写照。
可能就连他们流露出的仅有的一丝同情也不过是因为歉疚。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梦言还没进屋,大老远地就听见了一阵女子嚎哭的声音,掺杂着隐隐约约不算太清楚的话语声。
她蹙了蹙眉,原本晦暗的眸中蓦地闪过一丝冰冷。
加快步伐,大步流星地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伴随着她的一同映入房里的,还有金色的灿烂的阳光。
屋子里陡然变得透亮,里面的人闻声转头。
梦言的视线最先停驻在地上那个衣衫不整、挂着两行清泪的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