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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载沣的八抬大轿在侍卫簇拥之下,吱吱悠悠来到张府门前。不知是事前清场,还是得知张之洞病重,门前胡同里居然空空如也。
张仁权、张仁侃等张府子嗣闻听消息,赶紧大开府门隆重迎接。载沣下轿,扶起跪伏在地上的张仁权:“曾筹,这几天香翁身体如何?”
张之洞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张仁权作为嫡长子,寸步不敢稍离,衣不解带地伺候,早已憔悴不堪。听到载沣文化,顿时眼中流出两行清泪:“四日前,家父饮食顿减,乃至水米不进,连吃药都吐了出来。前天,身体稍稍好转,口授大意,命具疏请开去差缺。昨天病情出现反复,清醒的时候,在病榻上把奏本看了一遍,稍微改了几个字,命尽快递进宫里。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只能用参汤吊着……”
载沣抚着张仁权手臂劝慰道:“等会儿让内务府送几两老山参过来,给香翁用上。曾筹不必过虑,香翁吉人自有天相,将养一段时日,会慢慢好起来的。”
进了张府,更觉气氛压抑。从厢房敞开的门缝里,可以看见不少仆妇正在裁剪火纸、缝制孝服。此刻,张之洞已经被抬到了正房的床榻上,盖着簇新的单被。
在载沣进门的那一刻,张之洞居然醒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载沣:“王爷,您来了。老臣病体支离,不能起身相迎,还望恕罪。”
张之洞本来就瘦,这两个月下来更是瘦得皮包骨头。载沣看到张之洞的面容,立刻想到刚去世不到一年的慈禧太后。慈禧因为痢疾而死,临死前也是这般皮包骨头。载沣努力控制住扭头的冲动,强笑着:“香翁客气了!您老公忠体国,素有名望,一定要好好保养。”
张之洞一字一顿地说道:“公忠体国,臣不敢当;廉正无私,不敢不勉。”
载沣立马明白过来,张之洞是在针对他在朝廷安插载洵、载涛、毓朗等宗室近亲,劝谏他要“廉正无私”,不能任人唯亲。半天他才答道:“香翁不要多想,一定要静心养病。”
张之洞艰难地摇摇头:“老臣该去地下陪孝钦皇太后和德宗景皇帝了。”
载沣站起身,轻描淡写地说道:“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香翁安心调理,争取早日康复,军机处可缺不了您老。”
张之洞“嗬嗬”几声,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载沣早已离去多时,夕阳残辉斜斜地照进屋里。刚睁开眼,就听见几个儿子惊喜的声音:“父亲!”
张之洞觉得自己身体好像沉疴尽去,又恢复了健康,身上也有了力气,便挣扎着想坐起来。惹得周围妻妾儿孙们一阵惊呼。
回光返照?张之洞心里不知是喜是悲,扫视四周一眼才说道:“张家子孙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四周人知道他要交代遗言,都含泪退下了,儿孙们则按各房顺序跪好。嫡长子张仁权强忍着悲痛:“请父亲大人训示。”
张之洞道:“我自知命在旦夕,临终之前想嘱咐你们有几句话,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下:勿负国恩,勿坠家学,勿争财产,勿入下流,必明君子小人义利之辨。”
“我们记下了!”儿孙们齐声应诺。
“曾筹,你复述一遍。”张之洞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长子张仁权。
儿孙们都恭敬地复述了一遍,有错的地方,张之洞一一指出。这场景,好像含饴弄孙的老翁正在检查子孙的课业。
见每人都背诵无误,张之洞微笑着点点头:“好,你们记下了就好。曾筹,你去把为父的遗疏拿来,给我读一遍。”
张仁权赶紧起身,到书房取回早已写好的奏本开始朗读。
看着父亲脸色渐渐灰暗,生命之火一点一点熄灭,最小的儿子张仁蠡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这一声如同导火索,正堂里顿时一片压抑的哭声,张仁权也哽咽不能成言。
见此场景,张之洞反而笑着安慰儿孙:“为父回首平生,读书则解元、探花,入仕则总督、军机。在家则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在朝则忠君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孔圣人活了七十有三,为父也活了七十三,不算短命。既然如此,你们还哭什么?都不要哭了。”
他越是这样劝,儿孙们哭的越厉害。
张之洞平生最崇拜的古人首推苏轼,所以他学苏轼的字体、学苏轼的诗风,甚至行为相貌上也在效仿,其中浓密的胡髯向来是他最引以为傲。此刻,张之洞发觉胡髯有些蓬杂凌乱,便习惯性抬手去整理,刚抬到一半,浑身力气突然消失,手臂重重地跌落下来。
“父亲——!”张仁权碎心裂胆地叫道。
整个张府顿时哭声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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