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小脸上漠然,一声不出,刘氏见状便一手抱了好奇看着许宁的唐宝如,一边拉了唐谦直入屋内,将小许宁撂在了院子里,唐谦道:“孩子还小,慢慢教罢……”刘氏冷笑一声:“你道我爱做这恶人?只是初来之人,切莫惯了脾气,树苗子要从头扶,规矩要从小立,你要是真心为囡囡将来好,那就要好好磨磨他性子!不然将来受苦吃亏的还不是咱们囡囡!你道我们能陪着囡囡一辈子么?”唐谦是个惧内的,况且到底也是自己亲女儿的前途更重要一些,踌躇一番,到底是被刘氏拉入内去了。
唐宝如一直记得小许宁站在院子里许久,那会儿正是初冬天气,许家也是被人追债过年,因儿子多,听说唐家坐产招婿,便生了将儿子给人入赘的法子来,长子要顶门立户,幼子许母又舍不得,于是上下不靠的次子许宁便被送了来。
唐宝如穿着簇新的大红棉袄大红鞋子,透过窗棂看他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站着,眼看快到了晚饭时间,父母也自忙去了,看着乳母拿了点心给她吃便也到厨房去帮忙去了,唐宝如便悄悄拿了块白糖糕过去给许宁,许宁抬眼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小孩子,大概也是饿得狠了,听说许家住的村子离县里还是挺远的,一大早赶过来,又是家贫,想必什么都没吃,许宁接了过去那块糕。
刚刚出笼的白糖糕,松软清甜,中间有许多蜂窝一样的孔洞,是宝如最爱吃的点心,因怕她不吃正餐,每天刘氏只许她吃三块。她只是看到别人家都有哥哥弟弟,自己却没有,如今来了个哥哥,她才忍痛割爱,她看着那个小哥哥低着头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后似乎有水落下,地上的青石板上,小小洇了几点水滴印子,她差点以为天上下了雨。
后来最后如何她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晚餐的时候许宁上了桌,刘氏让她叫他宁宁哥,按刘氏的脾气,想必最后许宁还是低了头。
只是从那以后,许宁在她面前私下从来没有称呼刘氏为娘,在刘氏面前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和恭顺,许久以后位列宰辅,身穿罗绮,食用膏梁,呼奴使婢,这一段曾为了一口糕而低头的赘婿岁月,想必令他深恶痛绝,成为他讳莫如深的往事,有政敌拿出此事攻击他,被他施予惨烈报复。
而她也成为了他人生里,最大的一个污点,以致于他终于下了狠手,拔去这肉中刺眼中沙。
宝如走上了高楼,往事让她眼角微微泛了红,她一生的孽缘,从那一日地向许宁递出了那块白糖糕开始,而她竟是在许久以后,才恍然大悟她之一生,早就已注定了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悲剧。
小楼阶梯楼板洁无纤尘,朝阳初起,虽是冬日,却也颇为明亮,倚栏远望,远山近水俱在眼前,江烟沙岛,一望无际,正西一座高山,巍巍山上可见盘山小道,山顶一座宝塔,往下金碧辉煌宏伟巍峨的山门后是重楼复殿,人烟凑集,香气霾霭,恍然是一座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她暗自点头,怪道许宁发了小财,原来他居然在念恩寺前开了香铺,借了地势人和之便,这念恩寺她依稀记得,乃是徽熙十二年时,今上忽然梦见故去的生母先懿德皇后,醒来泪流不止,便命人在生母的出生地选址建了座念恩寺,以为追念生母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更是御笔亲题了寺匾,又下旨广招高僧入寺,一时慈恩寺香火大旺,而这西雁山附近的店铺则登时成行成市,热闹无比,之前的地价贵了数十倍不止。
想必许宁死后便重生,然后利用先知便利,想法子在这里弄了个地契,这买地也有讲究,近了必要被官府强征了去划给寺院,远了又没甚么用,如今看来这位子竟是刚刚好,靠山接水,紧着通往府城和县里的要道,也不知是他用什么法子说动自己一贯悭吝谨慎的父母买下这里的。他一贯是个内敛深沉、城府高深的性子,想来定然是筹谋多时。唐宝如又看往前头街道,果然依稀可见街道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四处弥漫着年关的喜意,再远些接近寺庙山门两边道旁,踢球、跌搏、说书、打拳的一簇簇云集,烧香的、闲游的士女们以及过节来采买的村民们往来不绝,孩童们来回奔跑玩耍,那喧闹即使在楼上也能依稀听闻。
宝如是个好热闹的,一时也有些心痒起来,然而想到前院的铁锁和步步紧跟的小荷,她心下也知许宁现下定是不会放她出去的,心下暗自拿定了主意,待到许宁回来,定要和他谈和离之事。
她也不知许宁之前如何想的,只是算算离许宁的幼弟许平意外去世、许宁回归本家也不过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