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爽天晴,冬风细凉。
沐小狸手捧札记,全是这一个月来的天下大事。
说是天下,大多集中在东辰。
东辰边境,杨峰率兵镇压,流民暴乱得到缓解。十日前,云逸风针对那些毒研制出解药,稳定了民心。
但另一边的北凉边界陷入苦战,流民被杨峰所败,便纷纷涌向那边,数量急窜,北凉城门一再告危。
北凉人生性平和,并不善打仗,边关城门一旦被破,后果不堪设想。
沐小狸阖目,心底叹息,原来如此。
三日前静语公主书信于老皇帝,三日前,杨峰收到八百里加急圣旨,领兵协助北凉国彻底击退流民。
一国之危,一己之私。
若换作她,或许,不见得能做出更明智的选择。
前两日,轩辕昭领御林军前往丞相府,于云婷房间收出几封书信,虽不能证实与程元通奸与歃血盟通风报信,但被认定与程元来往频繁,关系匪浅。
云婷锒铛入狱,百里珏一夜鬓白。
半夜,轩辕凌进入丞相府商榷一个时辰。
翌日,云婷自缢身亡,留书一封,承认与程元存有旧情,但未有逾越男女界限,更非歃血盟的卧底,愿以死明志。
在得知云婷自尽后,程元在狱中大笑三声,自断筋脉而亡。
丞相听闻云婷死讯,一病不起。老皇帝念其君臣情分,允云婷全尸,召百里雨柔归府,送母最后一程。
老皇帝寿辰在即,不宜白事,丞相府秘密发丧。发丧后百里珏愧对圣上,请求告老还乡。老皇帝一番劝慰,命其在家休养一个月。
百里雨柔,曾在去往边疆途中几次想要逃脱,有一次消失时间长达三日,后在山坡底下被抓获。这次回京,性情大变,整日不言不语,只待皇帝寿宴完毕,再行发配边疆。
朝廷接二连三出事,老皇帝心情烦闷,慕容懿每每到嘴边的话都被咽回,本是慕容菲菲在众人面前许下的承诺,实在无颜求恩典。汝嫣晴今早亲自前往兵部尚书府,领着媒婆去太师府下聘,顺便亲手将修翅玉鸾步摇鎏金簪赠送给慕容菲菲,慕容懿老脸全白,战战兢兢收下,顺便也收下李家聘礼。
但是,昨夜,太师大人慕容懿避开耳目黑衣出行,在胭脂楼逗留两个时辰才回府。
胭脂楼名为京都最大青楼,烟花之地,但背后老板一直无从查起。现老鸨花姐在三十年前是名震东辰南方的艺妓,本守身如玉为等一官人,结果官人家里已有妻儿,花姐心灰意冷,攒够银子便带着姐妹北上在京都开了这家胭脂楼,身世经历,与世人所知的完全一致。
楚王最近没有任何动静,只忙着熟悉贤王名下职务,对丞相府和太师府的事情一概不管不理。
江湖中,有个别门派,见歃血盟销声匿迹,蠢蠢欲动,想要冒出头一统江湖,甚至开始有门派怂恿召开武林大会,以武会友,以武论武林盟主之位。
暗影阁信守诺言,再没为难歃血盟成员,就算各成员在完成任务时遇见也是白眼一翻,各不相识,各不插手。
沐小狸将信息一点点消化,掌心一拂,纸页寸寸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沐小狸想了想,“给我密切注意边境的事情,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报告给我。”
“是”三人颔首。
沐小狸撑个懒腰,走到三人面前,三张除肤色外一摸一样的脸,俊啊!
灼热的目光一一扫过,须臾,沐小狸试探出三人的差别。
老大黄亭严谨内敛,老二蓝泽面瘫冷峻,老三白少羞赧脸薄。
“散了吧!”确定晚上不会认错人就行了。
三人面面相觑,未动,欲言又止,沐小狸疑惑的询问,三人竟同时跪地,黄亭道:“历届旗主与盟主存在血祭关系,若盟主认可我们,还请盟主献血!”
血祭,是严防旗门叛变的手段。
旗主服下歃血盟秘制药丸,再佐以盟主鲜血,血祭完成。
若旗主对盟主兴起任何叛意或杀意,血脉逆行,筋断而亡。
三人动作一致的掏出药瓶,倒出药丸。
“喂,我相信你们还不成吗?”沐小狸急道,她前不久才大放血,现在又放?
“盟主,这是歃血盟历来规矩,血祭完成,盟主不用忌惮我们,我们也不用揣测盟主心意担心被怀疑被处置。”黄亭如是道。
这作用倒是相互的。
就在沐小狸迟疑的一刻,三人已经吞下药丸,眼神诚恳的等着她鲜血。
沐小狸将手放到石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茶杯上,匕首一划,三滴血混入三杯水中,像晕染开的红绸雪纺,婀娜摇曳,层层漫开,轻柔撩人。
一人一杯,一仰而尽。
阳光打在三个俊朗不凡的男子身上,生命如炽。
不管初衷为何,出路在哪,从今往后,她与他们,生死相依。
打马回府,换回衣装。晃悠悠,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小道路口,再一次与百里家狭路相逢。
一身白色孝服的百里雨柔,头戴白花,眼眶泛红,神态疲惫,目露凶光,像蓄势待发的猎豹,攻击力十足。
百里雨柔将她轻拥在怀中轻声安慰,一副好姐姐的典范模样,一双明眸欲语还休,将羸弱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那个什么动物不挡道。”沐小狸眯着眼懒懒道。
“小狸小姐应该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才对!”
沐小狸呵呵一笑:“我只懂人犯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敢算计人就要付得起代价。暗箭伤人,却反被箭所伤,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百里莹玉脸色一僵,再换百里雨柔,若眼神能杀死人,沐小狸已经死掉千万次。
“沐小狸,你别太得意了,早晚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百里雨柔咬牙切齿。
“听说云夫人不得入葬百里家族墓地?牌匾不得入百里家族祠堂?”沐小狸打个哈欠,“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死无葬身之地’啊,诠释得真形象!”
百里雨柔突然脸色铁青的往前扑,被百里莹玉抱住,看到她全身僵硬的抽搐,一个手刀砍晕她。
“小狸小姐,雨柔也得到该有的教训,可否看在她丧母的份上网开一面,免她发配边疆之罪。”
“这话说得可真妙,发配边疆可是圣上金口玉言,我又不是圣上,这是我能说免就免,莹玉小姐可别害我!”沐小狸努努嘴,“明日就是圣上寿宴,若被发现百里雨柔头戴白花,罪犯藐视圣上,大可株连九族啊!”
不再理睬她们,沐小狸双腿一夹,马儿飞驰。
沐小狸自我赞扬一番:看,我多好的一个好人,还记得提醒她不许为母戴孝。
是日,为祝皇上寿诞,京都各家酒楼,酒菜全部五折。烟花之地,今日不唱淫词艳曲。
官家府邸,灯笼高挂,红绸漫天。
沐小狸照常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梳洗,却见桌上摆有三件上等丝绸曳地裙,无一例外全是黛色。
玉儿从左至右,依次介绍。
“这全是江南第一绣的作品,这件是云谷主送来的,这件是无极公子送来的,这件是七皇子送来的。”
沐小狸手指摸摸,触感柔软,凝玉若滑,冉冉黛光若隐若现,挑开,黛色倾泻一屋,盈盈波光,如梦如幻。
“天啊,是天雪绸!”玉儿不由惊呼,亮瞎了眼。
沐小狸看着几件衣裳,半晌无语。
若是雪莲绸论天下第二,那么天下第一非天雪绸莫属。这样的极品,天下难闻,今日,一见便是三件。
前两个人的意思,她懂,但是七皇子……她知道他一直有心道歉,但为道歉赔上这么珍贵的东西,不至于吧。
“小姐,你打算穿……穿哪件?”玉儿目光呆滞,好一会回不了神,一件都是世间难得,更别说三件,若是三件小姐都穿上就好了。
“穿哥哥送的吧。”沐小狸拧出中间那件,“剩下的两件,去市场问问价,价格合适,就卖了吧。”
“啊?”小姐急了,“小姐,这可是千金难求啊,卖掉干嘛啊,将军府现在又不缺钱。”
“好啦好啦,那就先放衣柜吧。”沐小狸现在是越来越怕玉儿的碎碎念功,一发功,那叫一个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玉儿拿起衣服,正待给她穿上,门外响起管家的声音。
“狸小姐,起了吗?”
玉儿与沐小狸对视一眼,这管家轻易不会踏足琉璃阁的,今日怎么……
“嗯,起了。”玉儿见沐小狸没有排斥情绪,又加了句,“进来吧。”
房门轻轻被推开,管家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套天蓝色真丝银纹绣百蝶缎裙进来,递到沐小狸面前:“这是四十年前‘江南第一绣’的创始人最为成功的作品,仅在众人面前露过一次,本是为夫人准备,但是事与愿违。老爷说,唯一能驾驭它的仅狸小姐一人,还请小姐穿这件进宫,轿辇已准备好。”
沐小狸定定看它,半晌,道:“好。”
说到底,沐延风只是一个为世俗所祸的可悲之人。若他能放下那段往事,于他,于将军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换好衣服,玉儿连同闯进来的新月都傻了眼。
白嫩如玉的脸蛋上,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梨涡,淡抹胭脂,使两腮润色得象刚开放的一朵琼花,白中透红,一双流盼生辉的眼眸,黑白分明,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情神韵。斜插雕花木簪,淡扫娥眉,一身银丝蝶花含苞对襟振袖收腰丝制罗裙宫装,雅而不俗的浅蓝色,淡淡的幽雅,腰间一朵大大的乳白色蝴蝶结,系一条白色葬雪上等宫绦,别上蝴蝶耳坠,裙摆淡淡的星点着最爱的百合,宽大的水袖反衬出娉婷身姿。
府外,两辆马车,沐延风和沐无极候在马车外,一见沐小狸出来,眼前一亮。
沐延风:熙儿,若穿在你身上,定然艳盖天下。
沐无极:谁说我妹妹不美,我妹妹值得天下最好的男儿。
一路畅通无堵,马车很快到达宫门口。宫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等待检查入宫的官员家眷。
一见沐小狸的马车,不知是纯粹体谅还是忌惮某人威名,纷纷让道,随她先行。
沐小狸自认为人随和不做作,别人一片好心相让,她何乐不为?
下车,无数人行注目礼,或惊艳,或畏惧,或羡慕,或钦佩,或嗤之以鼻。沐小狸目不斜视,置若罔闻从容进宫。
宴席还未开始,男子和女眷分聚两边。
沐小狸觉得和那些千金小姐会两看相生厌,为不折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随意走到一个假山绿水亭阁里休息。
廊腰缦回,迷失多少女子闺梦。
巍峨宫墙,葬送多少红颜一生。
上次来去匆匆,未曾静心欣赏皇宫。
假山石雕,亭台水榭,繁杂精致,极度奢华,穷工极丽,无一重复,费尽设计者心思。
难怪那么多女子明知皇宫是龙潭虎穴,还削尖脑袋挤进来。
若能享受这人间最高荣华,也算不枉此生。
“玉儿,新月,若有机会,你们愿意入宫为妃吗?”
玉儿一慌,眼珠左瞅右看,忙不迭道:“小姐,这话不能乱说的。被人听去,指不定怎么想呢?”
“瞧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真的动过这种念头?”沐小狸笑问。
“小姐……”玉儿秀脸一红,“后宫之位是奴婢可以肖想的吗,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想啊!”
“因为你是奴籍?”
玉儿低着头,没承认也没否认,耳根却红了个透顶。
“新月,你呢?”沐小狸转头。
“当妃子有好吃的吗?”新月眨眨眼睛。
“有,当圣上荣宠之时,满汉全席,琼瑶玉液,你享之不尽。但一旦失宠,便是粗茶淡饭,甚至一着不慎,打入冷宫,不疯魔也痴呆。”沐小狸毫不夸张的说。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沐小狸双手搭后脑勺,仰靠亭柱,双脚重叠平置于长廊上,暖暖日光,睫毛卷翘投射出半圆阴影,如蝶翼般颤抖,仿若欲飞。
那么寂寥的两首诗歌,她用含笑平静的口吻念出,更像从漫天大雨里扒拉出的字眼,凉,沉,伤。
“后宫,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是个斗智斗勇阴谋丛生的地方,枯井底多的是森森白骨,房梁上多的是上吊冤魂,掌权者手心多的无辜亡灵,没有朋友,没有可信之人,机关算尽,只为这三千佳丽的后宫唯一的一位男子,得宠时明枪暗箭难防,失宠时墙倒众人推,天堂或地狱全凭心思莫测的皇上的脸色。身为帝王,操心的是天下苍生,他还能分出几分真心对待女子。就算母凭子贵,你舍得你的孩子整日陷在宦海倾轧,步步为营,没有童年没有完整的父爱母爱,兄不兄,弟不弟,亲情友情全然淡薄,甚至不知信任为何物的生活里?”沐小狸见玉儿和新月受教的模样,轻笑一声,“还想进宫吗?”
“不要”新月头摇得跟拨浪鼓,脸色的肉团甩得很有质感。
玉儿的脸红瞬即退却,剩苍白一片。
“嫁个平凡人没什么不好,只要疼你珍惜你,便是粗茶淡饭,也胜过锦衣玉食,一世安乐,比什么都好,对不对?”
玉儿抖动下嘴唇,颤颤道:“小姐,我……我不嫁人,只有小姐对我最好,我要一辈子陪着小姐。”
“我没赶你走,但是你总归是要嫁人的,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们别被世俗观念所蒙蔽,相公是要厮守一生的,一定要擦亮眼睛找,小心一辈子不痛快。”
新月仰天想了想,狠狠道:“敢让我不痛快,我就揍他。”
“哈哈哈,有霸气!”沐小狸被新月逗乐,“我喜欢。”
远远的,隔着一湖绿水,岸边柳树花草后,两名男子对弈的速度一慢再慢,目视棋盘,心思已经飘到对岸那俏笑的女子身上。
“四弟,今日到此为止吧!”
半晌,回应:“好。”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男子眉目如画,面容病白,平静眸底藏尽沧海桑田,比脸色更为苍白的手拾起棋子颗颗放入棋盒,薄唇浅笑,仿佛千帆已过万重山,仅余洞察一切的了然。
“若真能做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无苦无乐,连最基本的期待也化为虚幻,生命,还有何意义。”轩辕澈手指间的白子化为灰烬。
“此乃暖玉所制的棋子,二哥我就这宝贝,可不禁你一毁。”轩辕淳衣袖一拂,棋盘上的黑白子分明的落入各自棋盒。
“今日寿宴,你不出席?”轩辕澈再次追问。
“我出不出席于别人无足轻重,几年未出,我亦不习惯。”轩辕淳将棋盒放在双膝上,手转轮椅,顺着琉璃路,轱辘声幽静有序。
轩辕澈待轮椅滚入那片密林,方才收回视线,却没有眺望对岸,起身,步伐沉稳的迈向一处宫殿。
这边,亭榭的另一边,同样两位男子目视笑声来源处。
缈缈青纱,潺潺流水,她的一颦一笑,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炫目,盈盈含笑的仰望天空,仰面的姿势让玲珑身材若隐若现。满园花团锦簇的景色,也黯然失色。
他们目光一闪再闪,不知是她不经意流露的小女儿娇态,或是异于世俗的言语。
谈笑中的沐小狸自然也看到了两位不速之客,败兴的收声,淡淡的扫过轩辕凌和轩辕昭,转身就走。
话说,皇宫处处是贵人,正前方,百里莹玉正搀扶一位妇人徐徐行来。
沐小狸懒懒地翻个白眼,叮嘱玉儿和新月去找沐无极候着,免得她不小心得罪哪位贵人牵连她们,或者因她们而束缚。
皇宫之外的人无一敢惹她,但后宫之中自以为受宠而骄纵跋扈的女子比比皆是,前面那个妇人身后的一位嬷嬷,一看就不是善茬。眉宇间尽是容嬷嬷的风范。
所以,沐小狸打发玉儿和新月之后,抄小道,避开了与人正面交锋的机会。
宫人全都拉紧神经,时刻待命,对于沐小狸一个游荡的女子,全都视若无人。一,她若是刺客,那是御林军的事情;二,她若不是刺客,那就更不关他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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