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得她在小渔村陋室之中的一幕一幕,昏昏沉沉的天色,也分不清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她只知道那老妪两眼浑浊地看着自己……
她的孩子刚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顾怀袖真的有些不明白起来。
孩子生下来是什么样子,她怎么可能不清楚?
六七个月的孩子,从六月底怀上开始一直到次年的年初,不足月生下来,又备尝了艰辛,明明是没气儿的……
“干、干娘……你……”
李卫看见她脸色不好,有些吓住,已经是高高瘦瘦一个少年的李卫,有些害怕地伸手想去扶她。
顾怀袖却闭上眼,忽然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她没让李卫碰着自己,只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想。
死而复生的……她的儿子?
她怀孕时候受寒,在江里晃悠了许久,那时候正是秋冬,整个长江上下两岸一片秋色枯黄,便像是她枯黄*的心绪……
当初漕帮的人找到她的时候何其惊喜?
可孩子终究是保不住。
她还记得,那时候外头有个大人物,约莫是沈恙。
孩子没了气,还能再活过来吗?
她醒了之后,只瞧见外面一撮小小的坟包,小孩子就躺在里面,再也见不到了。
顾怀袖手上用了力,按住自己的眉心,表情却变得极其冰冷……
虽觉得此事不可能,可她心底有个很大很大的声音在喊着:万一活着呢……
万一……
活着呢?
她缓缓睁开眼,终于开始盘问李卫:“这话从哪里听来的?”
“是哪天从葵夏园回来之后,我本来想去沈爷书房交账本,听见沈爷跟钟先生说,取哥儿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是埋进过土里的……”
李卫当时也不敢相信,可是他永远记得自己这辈子人生很大的一个转折点,那就是顾怀袖在二爷出江宁贡院的时候,从桥上掉下了水,然后他就没有在跟在顾怀袖的身边,而是跟着了沈恙……
顾怀袖头一个孩子,一直是夫妻两个人之间的禁忌,对旁人来说未必不也是这样 。
从来没有人敢主动提起来,张廷玉也绝不提起。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个孩子。
那是张廷玉的“忍”,也是他的体贴,可于顾怀袖而言,这是永永远远不能被人揭起来的伤疤。
她想起那一日刺骨冰寒的河水,想起大冬日棚屋里吹进来的霜刀一样的风……
手轻轻地按在腹部,顾怀袖约莫已经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听说过的跟取哥儿有关的传言,前一阵都还不多,到了江宁之后就开始明白起来。
取哥儿的娘到底是谁?
沈恙为什么独独只有这一个儿子?
还有取哥儿那病弱的身子……
若这真是她的孩子,她又该用什么去补偿这八年多的愧疚?
一时之间,一种无言的悲怆将她的心都给攥紧了,以至于两眼里一下掉了泪,而她还不自知。
“干娘……”
李卫忽然有些后悔起来,他不该说的,不该让干娘这样伤心。
这件事若是说开了,二爷二夫人与沈爷之间,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李卫完全预料不到。
他甚至很害怕。
一则二爷二夫人都对他有恩,并且是再造之恩,而沈爷与钟先生这几年也待他不薄,如今任是其中那一边有折损,都不是李卫想看到的。
可是……
那根本不可能。
“我已经知道了。”
顾怀袖终于站稳了,她走了两步,扶着厅中的雕花木柱子,指甲轻轻地扣住那凹陷的花纹,看向这满园的夏色,只呢喃道:“我已……知道了……”
青黛刚刚回来,看见顾怀袖这模样,差点惊得掉下了手里的木盘子。
顾怀袖低眸一看她,却道:“李卫回去吧,别让他知道了。青黛,你交代葵夏园的丫鬟看好了胖哥儿,或者立刻送他回去,你跟我走一趟。”
现在沈恙就在葵夏园,取哥儿则应该在沈恙那位于内城的园子。
她交代了之后,李卫回了沈恙那里去,顾怀袖自己却带着青黛一起出来,走在了大街上。
顾怀袖想着,若要进沈恙的园子,空着手去肯定不大好,可要买什么呢……
还不确定取哥儿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要买东西肯定是给孩子买。
她想着玉是养人的东西,还是给孩子买一块玉来戴着。
刚刚找了一家玉器店,进门看了一会儿,门外便忽然吵嚷了起来。
顾怀袖回头一看,竟然是之前在葵夏园见过的那跟在沈恙身边的女人,说是沈恙的侍妾。看着这妇人年纪也大了,倒是没想到沈恙喜欢一个人竟然还有这样长情的时候……
她抬眼看对方的时候,对方也看见了她。
那妇人倒是有些惊喜的模样,“这不是张二夫人吗?”
顾怀袖一想起之前从李卫那里知道的取哥儿的事情,对着所有与沈恙有关的人,都觉得异样。
她勉强一笑,打了一声招呼:“前面见过两回了,还未请教……”
“我是沈爷的……外室……”
她说话的时候,带了一点奇怪的停顿,而后似乎很自然地道,“您叫我仙姨娘就成。”
顾怀袖打量她,只觉得这妇人通身气派不同于凡人,外室乃是商人养在外面的妾室,经常因为两地奔波做生意,所以在两地都有后院,不过外室不同于一般的妾室,在外头便跟正妻是差不多的地位,只是依着律法,还是个妾罢了。
沈恙的外室,对沈恙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来说,当真是稀罕了。
她并没有对称呼的问题有什么回应,只道:“您也来这里买玉吗?”
仙姨娘的身边跟着几个丫鬟,都默不作声地在后面站着。
仙姨娘却道:“沈爷的银子多得没地儿花,我出来逛逛,帮着他花花银子,也免得他回头抱怨着说养咱们太不花钱……”
这才是沈恙。
财大气粗,敢当街撒银子的主儿。
顾怀袖摸不准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只弯着唇笑,状似无意道:“沈爷不是养着一个特别费钱的儿子吗?取哥儿的身子,每年延请大夫开药制药喝药……这都要花费不少的银子吧?”
“可不是……”
仙姨娘叹了口气,只说道:“打我……打他出生,几乎就没一日地停过药。婴儿的时候吃不下药,只给奶娘灌药,让奶娘喝了,再通过奶水喂给孩子……也不知他在阎王爷跟前儿晃悠了几回,每一回都被沈爷给拉了回来……听说哥儿头一回开口叫爷‘爹’的时候,乐得爷半天没说出话来……只可惜啊,孩子命苦。张二夫人,您怎么了?”
顾怀袖手按了一下胸口,有些发闷,只道:“天气渐渐热了,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儿来罢了……”
“这可要注意着了,您当心,取哥儿时常气闷,只怕一口气上不来就没了……”仙姨娘随手指了一只漂亮的和田黄玉镯子,掌柜的立刻着人将镯子给取出来装上,仙姨娘又朝里头看了看,嘴上继续道,“有时候沈爷跟着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觉,时不时伸手就要摸摸取哥儿,看看身子是不是还暖着,人是不是还能呼吸……大夫说,取哥儿的命是向天取来的,一不小心睡着了,指不定就永远醒不过来。我家爷,宁肯自己不睡觉,也不愿哥儿醒不过来的……”
说着,仙姨娘眼底忽然掉下了泪,她匆忙擦了一下,又回头看她道:“你别误会,我就是觉得沈爷苦罢了。”
顾怀袖嘴唇微微颤抖着,眨了眨眼,一扶青黛的手,只觉得这仙姨娘掉眼泪太奇怪,可心里混乱的一片也想不明白。
所有所有的线头错综复杂地交错在一起,顾怀袖整个人都是一团乱麻……
“你说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来,更何况是沈爷养这么个儿子呢?”
仙姨娘又随手指了个玉扳指,而后忽然看见一只漂亮的白玉雕的弯弯牛角,忙道:“把这小牛角给我拿起来,我家哥儿属牛的,虽则身子不好,可往后身子该好些……”
“属牛的?”顾怀袖之前就掐着指头算过了,却没想到在这里被印证了,她道,“是三十六年时候的孩子吧?却不知是冬天生的,还是夏天生的呢?”
“没赶上什么好时候,一月里的了,刚开春,雪还没化完呢……”
仙姨娘脸上似乎带着黯然。
顾怀袖一面肯定着孩子就是自己的,可一面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一时之间头疼起来,差点就要倒下去。
仙姨娘眼底划过一分不忍,然而她想想自己那被沈恙握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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