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睛,大力地点头:“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双手一撑,艰难地坐起来。
此刻,我的身下是一张半旧的木床,旁边叠放着粗布的被褥。
天仍然很暗,旁边的木桌上放着一盏台灯,一圈昏黄的光透过台灯的布罩子散发出来,晦暗不明,令人十分压抑。
“我看看……你的手掌,我懂一点相术,你掌心里,是不是有条龙?”我友善地微笑着,免得惊吓了他。
“好,你看。”他把大碗和勺子都放在桌上,然后把双手伸到我面前。
男孩的双手指型匀称、骨节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坚持习武的结果。
他掌心里的纹路非常清晰,一丝多余的乱纹都没有。就在他的左手掌心三大主线纹之间,若隐若现地伏着一条一寸长的小龙。可惜这里没有印台,否则的话,只要让他用手掌按进印台里,再向白纸上按,一定能得到一个清晰的龙形掌印。
那条龙的龙头向着虎口,龙尾指向小指的根部,恰好与三大纹呈十字相交。值得注意的是,那条龙是蜷伏着的,身体、脚爪根本没有伸展开来,看上去十分憋屈。其实,在近现代所有的书画作品、媒体影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态的龙,几乎所有的龙的形象都是御风而行、腾飞万里,舒展到极致,也洒脱到极致。
所以,只要有相术知识的人,只要看到这男孩的手相,立刻就会做出“囚龙”的判断。
年轻男人说得果然没错,“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如果施加在这个男孩掌上,帮助他摆脱“囚龙”的窘境,那才是大道。
“你有很好的手相。”我叹了口气,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他。
“是吗?好多叔叔伯伯们都说,这条龙很厉害。我有好多小伙伴,他们手心里什么都没有。”男孩笑起来。
“你的弟弟呢?他手心里有什么?”我问。
男孩摇头:“什么都没有,他还那么小,手纹还没长出来呢。”
我立刻明白了,那婴儿的“握龙”手相还没形成,只是初露端倪,所以“逆天改命之术”更容易进行下去。
“很好,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我由衷地夸赞。
“是啊,我以后是家里的栋梁,所以现在什么都学。你呢?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人打昏了?不过,爷爷说,你的伤不重,喝了宏济堂这些草药,几天就没事了。我闻出来了,这药里有阿胶,补血最快,正好能补上你淌的那些血。”他笑嘻嘻地说。
有一扇门突然打开,外间的灯光斜射进来,把这屋里的晦暗驱散了不少。
“娘,他醒了。”男孩叫起来。
年轻女人一步跨进来,拖了把椅子,坐在床前。
“你先出去玩。”她说。
男孩听话地端起药碗,快步走出去。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
“是吗?”我苦笑。
隐隐约约的,我也知道他们是谁,但却不敢相认。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层窗户纸,最好都不要捅破,免得流于恶俗。要知道,即使我们撕掉窗户纸,在这里说个三天三夜,也根本改变不了历史,只是徒增烦恼。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什么都不点破,仅仅就事论事,讨论“囚龙”与“握龙”的未来。
“奇术一道,博大精深。因为天赋的限制,就算我们活一百五十年,在这一百五十年里穷尽所有的智力去钻研奇术,所有收获,也只是九牛一毛。于是乎,我们越钻研它,越是遇到无法用正常理论来解释的怪事,越来越造成巨大的困扰。在任何场合之下,我总是说,我只是个奇术界的小学生,永远保持旺盛的求知欲,以有生之涯学无涯之术。可是,当我踏上奇术的高峰时,豁然明白了奇术师的未来使命,那就是维护世界的平衡。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能力越高,责任越大。所以,我那时就明白了,自己把自己推向了两难的境地。任何人都渴望成为一个行业里的高手,但‘高处不胜寒、无敌最寂寞’的境界,却是最令人饱受煎熬的……”她凝视着我,语调平静如水地说着。
光从她的背后笼罩过来,我只看见她的身形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脸。
能力越高,责任越大。这两句话如同一道枷锁,把世上的最强者带入了无法生还的不归之路,在最终之战中轰然倒下,不能善始善终。
“你要告诉我什么?请直说。”我说。
“我想说的是,这一次西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不,是一定回不来了,因为我连续三次占卜到了‘大风刮掉伞头去’的不祥之卦。你知道‘七王会’的厉害,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昔日瓜分天下,各自占据一大块地盘,互相攻击,战争不断。他们的后代亦是如此,继承了先人们强悍好斗、不甘寂寞的特点,始终都在酝酿着改变世界的超级计划。对于我来说,我的责任就是铲除这些社会的不安定因素,直至将‘七王会’消灭干净,一个细胞都不剩。没有人帮我们,只有我们夏氏一族在独自战斗。从京城到福建,从江苏到青海,一次一次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在战斗。幸好,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因为我们有了两个儿子,改变了夏氏一族代代单传的窘况。即使在改变其中一个儿子命运的情况下,我们仍然保住了天成手里的‘囚龙’,于是有机会在三代之内,了断与‘七王会’的天下之争,让中国奇术界彻底平静下来,大家一致对外,不再内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所有的事,然后才能安心地上路……”
她数次提到了“七王会”,但我想她的西行之战一定是大败亏输,毫无所得,因为如今“七王会”还在,而她却再没回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盲动,殊为不智,不是吗?你既然已经看到了卦象中的不吉,就必须按照它的指示,趋利避害,顾全自身。否则,占卜之术还有什么意义?”我有些不解。
当然,我知道每个人做任何事都有“非此不可”的理由,即使是飞蛾扑火之亡,也是它趋向光明、拥抱燃烧的特性所致。
“我等不下去了,因为……因为我罹患了绝症,死期不远,只有一个月可活了。不怕你笑话,我必须在这一个月内奔袭十五个地点,尽可能地消灭‘七王会’的分舵。即使不能全歼其有生力量,至少也为将来天成与‘七王会’的战斗减轻一部分压力。每个人都知道‘囚龙’的不祥,但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必定能冲破‘囚龙’之险隘,成为‘升龙’……”
我的泪水突然涌出了眼眶,整颗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攫住,肆虐地揉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