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却没有投来一个多余的目光。毕竟,在这样日新月异的广州。一个做寻常中国之地女子打扮的女人,即使再怎么美貌,也吸引不了广州府的人们追逐新奇,大胆冒险而勇于常新的目光。
这里……就是叔叔曾邀请她一起前往的广州吗?
和寿玉楼在的时候的云南截然不同,但是,却放佛是另一种天地。
是青青说的,要把新的出海巷,建造的像广州巷那样的,广州吗?
她想要亲手建造起来的,是这样的世界么?
“这里,就是一直处于商会联军治下,说是各地商会联盟所在地广州呀。”林黛玉轻轻地说。
一阵阵钟声——咚咚地——
大妮指着远处一座尖顶的,上有一个十字的石头建筑说:“那是西洋的基督教,大统领信的那种。那叫做教堂。”
一列列身穿黑色长袍,神态气质颇似僧侣的西洋大鼻子,走了进去。
而与之擦肩而过的,是一个吆喝着“算命喽”、“算命”的道士。
算命摆摊就在教堂前。
大妮悄悄说:“那些大鼻子可霸道啦。只是商会的军官如果看到他们驱赶道士,是要问他们欺凌华人的罪的。”
而道士边,跑过了几个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喊:“卖报纸啦,卖报纸啦!寻南小报!奇闻!奇闻!昨夜花界豪杰张小姐开赌局!商会联军再次北上!”
那戴着皂罗巾的山羊须道士把那报纸捡起来,一边喊着算命,一边低头看报纸,嘀嘀咕咕。
道士,教堂,报纸。
旧的和新的,全混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异的风度。广州这座城市的风度。
没有朝廷,没有义军。这竟然是一座,由一群商贾建造、管理起来的城市。
“林姑娘?”大妮在她跟前晃了晃,“道士有啥好看的。您跟俺来,前边还有……”
林黛玉却看的出神,没有理会她。
街边正有一队年轻的联军军官走过,似乎正在巡逻,他们没有义军兵士属于农民的苦大仇深,好像是也没有朝廷官军如匪徒的做派。只有年轻活泼,生气勃勃,这群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唱歌,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艳红的花: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大妮瞧她神色,碎嘴地说:“这叫《自由歌》,是军歌。听说最近联军要改名——就是改作‘自由军’。我也是听我男人说的。”
她说着,忽然响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傻笑:“林姑娘……呸呸呸,潇湘先生,听说,这个改名的灵感,还是从您的《李香兰做工记》里来的。我们这可多人看过这出了。我也看过那戏,那可怜小伙子,也就吃亏在不是生在俺们广州。”
……她的书?
哦,她想起来了。
“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
自由啊。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正是广州的早茶时间,花香的清新、海风的腥味、早茶的醇厚,贵妇人的香风鬓影,苦力女工身上劣质的脂粉味,千种味道,混作一团。
街边,有人正含笑而来,正吟道:“自由花种自由开,此花不是寻常种,花开不败消愁云,自由长随香风至。”
一朵广州特有的火红的木棉花被簪在了她的发上:“长愿吾儿如此花,自由花开永不谢。”
“叔叔。”林黛玉回过头,看到林若山带着联军的士兵、军官,已经在街上等候她了。正是之前巡逻的那列。
林若山也有五十多岁了。年老了。但是他的精气神,却还似盛年。
他身后年轻的,唱过《自由歌》的军官们,听说潇湘先生要来,早就迫不及待了,见林若山示意,忙一拥而上,一人一朵把花羞涩地投进了黛玉怀里。
林若山含笑问她:“这座城市现在又叫‘自由之都’。广州最常见的木棉花,也就被叫做‘自由花’了。还喜欢这个广州吗?”
林黛玉把那朵火红的木棉花取下来,和怀里的拼成一簇,把脸埋进去一嗅,再抬起头,忽然眼里盈满了泪光:
“喜欢。”
她忽然释怀了。也霎那对黎青青她们放了心。既然联军——现在叫自由军了,能打造出一个这样的广州来,为什么就不能打下一个南京来?
一路上的压抑、担忧、愤怒,自我怀疑,一扫而空。
她终于带着眼泪,对着这座陌生的南国城市,露出了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