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昨晚补衣服到半夜,她只有八岁,忍不住冷,熬不住困。起晚了。
等她害怕得匆匆赶去的时候,小姐的粪桶都还没有提出来,小姐的洗脸水,她也没有烧好。
十五岁的章家三小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可怜。叹道:“才八岁呢,就知道偷懒。不惩处你,下人们都仗着自己年老或者年小,就偷奸耍滑,怎么办?多少家业就是这样败掉的。”
只是看小可怜年纪小。于是只挨了十个棍子,三个巴掌。
小可怜肿着背,脸上红着,提着粪桶出去的时候,经过了院子里的亭子,因为桂林很少有雪。几个读书识字的文雅小姐,正在亭子里满怀兴致地吟诗作对。据说,还是替其中一位小姐过生日。
疼爱她们的夫人们,特意送了几壶上好的酒水暖身。
小可怜因为挨了打,腿还软着,走到这里,没提稳手里的粪桶,粪桶倒了一地。
小姐们看到黄白之物,闻到恶臭,都惊叫起来。
一旁副小姐似的大丫鬟得了几位小姐的令,赶紧过来驱赶小可怜。
小可怜因为惊扰了小姐们的雅兴,又挨了一巴掌。倒在了雪地里。雪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裳。
最后,几位小姐因为受不了臭味,赶紧抽身走了。
小可怜被罚跪在雪地里,收拾完粪桶。她就着雪水,洗完桶之后,就病倒了。半夜,浑身发起高烧。
像她这样的粗使丫头,是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什么看病的地方,都只有靠熬。
小可怜想,她恐怕就要死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昏昏沉沉地走到了屋外,趴在地上,看着明月,看着雪。
这天晚上的月光特别明亮。折射着地上的白雪,天地间明光一片。
小可怜其实也喜欢雪。
她不识字,也不认日子。只记得爹曾对她说过,她姆妈,是生她在一个雪夜。于是从此后,小可怜把所有下雪的日子,都认作了自己出生的日子。
今天,是我出生的日子咧。
她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地,顺着月光,飘在了天地之间。
小女孩问天上的月亮:你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吗?
明月光光,不答人间苦人儿。
小女孩问地上的白雪:你知道我的爹爹在哪里吗?
白雪皑皑,不理红尘小孤女。
小可怜终于昏迷在了雪地里。
最后从雪地里救下她的,是新来的五小姐的奶娘,姓黄。
小可怜偷偷把黄奶妈想作自己的母亲,就总是偷偷看她。
黄奶妈虽然生得老,其实也只有二十多岁,有时候看见小可怜偷偷地看她,她就感到很局促害羞,会悄悄塞给小可怜几个薄饼。
慢慢地,小可怜知道了,黄奶妈是带着一个孩子进来的。
她的儿子也才五个月大。她把儿子藏在自己的屋子,有时候会偷偷溜去看他,给孩子喂奶。
可是一个人的奶水,哪里够两个孩子分。
终于有一天,叫章家的主子们发现了。
许夫人说了了一顿黄奶妈:“你那个臭崽子,也值得吃奶?饿着我家孩子,你崽子就陪命!”
从此之后,黄奶妈的儿子,就经常饿得哇哇大哭。
面黄肌瘦的婴儿,更瘦了。
幸而,小可怜经常会拿一些自己的口粮,捣成糊糊去喂孩子,才没叫孩子饿死。
只是小可怜自己都只有八岁,要各处被老爷夫人小姐使唤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有本事照顾得了一个小婴儿?
她连口粮,都没有多少。
章家更不会叫围着他们转的丫鬟下人,去看顾一个外来奶婆子带来的崽子。
黄奶妈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溜回来的时候,经常看见她的孩子大郎,就躺在一堆的屎尿里,哇哇大哭。
长久下来,大郎就生了皮肤病。
于是,章家人都管黄奶妈带进来的这贫苦孩子,叫“癞皮狗”。
许夫人更不让黄奶妈回去看孩子了,只怕让五小姐也染上病。
终于有一天,小可怜做完了一整天的活,而黄奶妈也总算哄睡了五小姐,她们一起去看望大郎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就一路摸黑去找。
黄奶妈其实有点夜盲症,黑夜里,她怕惊着小姐少爷们,就一路摸索着,压着声音,低低长长地叫:“大郎――大郎――”
声音低低地回荡在章家长长而阴暗的走廊里。
最后,是在一个池子里找到大郎的。
那时候,月光照在池塘上,波光鳞鳞。大郎已经吸饱了水,白白胀胀的,浮在了池子上。
小可怜吓得眼前发黑。黄奶妈却没有哭,半天,才喃喃:“小可怜,你看,大郎比五小姐还要白胖了,是不是?”
小可怜没有回答。因为她那时已经吓昏过去了。
再后来,黄奶妈也不见了。
小可怜隐隐听别的下人说:大郎因为饿和难受,总是哭。而婴儿的哭声最尖利,穿透力广。
一个夜里,不知道系哪位夫人、少爷、小姐终于忍无可忍,不耐烦了,命人把大郎远远丢在了离后宅较远的一个池塘边。
结果一个路过的仆人没注意,踢到了婴儿。
大郎就滚到了池塘里,淹死了。
出了这样的事,黄奶妈自然是不能留下了。
许夫人和章玉燕,也终于换了一个更满意的奶妈。
章员外气得还都嘟囔囔半天,直说子孙浪费,这样不要钱的奶婆子都白丢了。
再具体的过程,小可怜也不知道。她自那天看见了大郎的死,就一直浑浑噩噩的。
直到一次去干活,听三小姐叹息地说道:
“听说黄奶妈的一家都是被我家收留的。爷爷还收留了黄奶妈这种农妇做了妹妹的奶妈。这等恩德,黄奶妈却要恩将仇报,因为她那个孩子的一个意外,就要报复我家,生了坏心。而她那个丈夫,听说自己老婆干了这样没脸的事,不但不羞愧,还嘴里嚷嚷报仇,真是……”
一旁的另一位小姐笑道:“三姐姐,就你好心。要我说,这等恩将仇报的下流人,就是满怀奸恶的。穷生奸诈嘛。”
而这时候,前厅的章员外,也正在大怒地拍桌子:“好刁钻!刘三姐,她怎么敢教唆乡民抗租?她怎么敢!”
说着,气得胡须直抖,又问一边的一个书生:“还有那个,帮那个刘三姐写告示的黄毛丫头,又是个什么人?这年头,臭丫头们也想翻天?”
他们刚在说正事,下面一个管家来报:“老爷,府里跑了一个小丫头。”
“什么丫头?”
“好像是个粗使丫头,叫什么小可怜的。”
章员外挥挥手:“什么小可怜小可爱的,我现在听到这些臭丫头就头疼。叫下面出去几个人追,就是了。老夫说正事,你不要随便进来打扰。”
管家依言退下。
章员外才扭头对那个书生打扮的人说:“麻烦许师爷回去转告归大人了。”
“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