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怪的是,爬起来的人没有上来劝架的,包括辉爷在内,只是目光冰冷地就这么看着,连吱个声的人都没有。
路平感觉到一丝诡异,不敢说话。
很快,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咒骂声,随即出现了两位睡眼惺忪身穿武警制服的黑蜀黍。
这两位非裔管教见囚笼里发生了斗殴,大声喝骂无效后立刻抽出腰间警棍,打开笼门杀将进来。
靠在门边的路平被为首者一脚踢开,那一脚正好飞在他腮帮子上,直踹得他满天星斗云里雾里。
等他从无数乱冒金星中勉强恢复视力后,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涨成紫红色的黑色脸庞,那张脸上的眼睛向外凸出,鼓得有如一对鸡蛋那么大,下面的嘴张大着,厚厚的嘴唇中间,吐出一截鲜红的舌头。
这幕可怕的景象把他吓得魂飞天外,本能地大叫一声,双手撑地向后连退。
这一退,也让他看清了更多的东西。
原本笑容可掬的辉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张脸后,手中紧握一根铁链,用力勒在这名管教颈间。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一副亲热无比的样子。那管教的双手双脚都被旁边扑过来的狱友摁住,无论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分毫。
靠墙那边,猪肉佬已经和阿坚联手骑坐到另一名管教身上,阿坚挥舞着新鲜到手的胶皮警棍,发疯一样猛击那管教脸部。猪肉佬手里握着半截断牙刷,朝着那管教胸部也是一通猛戳。旁边也有人跳过来按住这黑蜀黍的手脚,还有人捂嘴。
昏暗的灯光下,飞溅的鲜血,钝物重击肢体的噼啪声,这一切都让路平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恍如在梦中。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让路平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辉爷捏紧了自己的左手手腕,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些茧痕:“互助会的朋友,今晚我们来一场暴动,有没有这个胆量?”
“暴动?”路平用力甩了几下都没能甩掉辉爷的手指头,他本能地感觉到害怕。
“活不下去,就得换个新活法。我们杀出广州,到增城那边去,听说那边的好汉有人有枪,跟警备44师干了好几仗都没落下风!给个话,你干还是不干?”辉爷的脸上带着几滴血迹,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干,当然干!干他妈的个底朝天!”路平强抑心中的惊骇,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狂吼起来。如果选择否定的答案,他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猪肉佬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个孬种。”
辉爷和阿坚用粤语快速交谈了几句,随后低声道:“用他们的钥匙把隔壁都打开,大家去值班室,拿枪!”
对面和邻近囚笼里的犯人早都醒了,一个个默不作声地瞪着这边发生的所有事情,出奇一致地保持了缄默。
九个人从囚笼里鱼贯而出,不到片刻功夫就打开了周边五间囚笼的铁门,越来越多的人涌到走廊上。人流汇集在一起,冲向走廊尽头的值班室。
值班室门口,猪肉佬脚踩在一具喉管被割断的黑蜀黍管教尸体上,把一支自动步枪朝路平抛来:“接着!”
路平接住那件武器的同时,外面传来了枪声。很显然,前头出去的阿坚他们被发现了!
“冲,冲出去,大家往东走,去增城!”辉爷的喊声从后面传来。
好几个人在背后推攘着路平,跨过出口的大铁门时,他差点摔了一跤。
有个人伸手扶住了他,他转过来看见辉爷瞪着自己。
“你在互助会应该学过怎么开枪吧?”
“嗯。”路平答应了一声,同时拉动枪栓,借着围墙上的灯光快速检查了一下枪膛的积尘情况。来自弹匣的一粒黄橙橙的步枪子弹被他推进膛内,他端平了枪身,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然后瞄准围墙上跑动的一个持枪黑影开了一枪。
他在十里铺的时候每天至少要打二十发子弹,用的也恰好是一六式自动步枪,所以对这枪完全可以谈得上是烂熟于胸。
两百米开外的围墙上,那黑影身形一歪,直接丢枪摔落下去,也不知道子弹打中了什么部位。
“真他妈给力!”旁边的猪肉佬喝了一声彩,直接冲过去捡枪。
“好样的,不愧是互助会出来的好汉!”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旁边冲了过去:“阿坚,赶紧把大门弄开,你再带几条枪压住左边过来的番鬼!”
从看守所内狂涌而出的人潮很快将路平和自己的室友们冲散开,从大门左侧营地过来的黑武警们与阿坚等人展开了激烈交火,双方互有死伤,但更多的囚徒因此得以顺利冲出大门,奔入黎明前的黑暗中重获自由。
不知是谁点燃了值班塔楼,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像一根火炬,照亮了广州城外的夜空。
路平弯着腰朝南边跑出去四五里地,他把那支保养得还算不错的一六式自动步枪丢到一座小桥下面,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然后空着手向西而行。
一个星期后,他再次坐在人畜混杂的渔船底舱偷渡出海,这一次远航的目的地是越南。
他最后来到越南东部一座叫归仁的海港城市,并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因为中露战争产生的市场需求,越南国内的稻米种植业获得蓬勃发展,许多原本从事渔业和贸易的商人都开始转行开农场。
路平在帮人做工时认识了一位叫阮永良的农场种植主,阮永良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外加八分之一的法国血统。路平在农耕种植技艺方面的非凡表现吸引了阮永良,后者很快聘请路平到自己的农场里出任首席种植顾问。
阮永良的独生女儿阮眉也看上了浓眉大眼的路平。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那位热情泼辣的越南姑娘把路平引到一片金黄稻田中扑倒推翻。
当两个激情似火的人同时步入生命中罕有的巅峰之顶时,不知为何,路平在心底深处叹了口气。
阮永良对他信任有加,加上阮眉的关系,他已经无法抽身了,看这样子今后这农庄也是留给自己和阮眉的财产。
可是,在这里,他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粮食皇帝之梦。
别说钆钪稀土粉,就连自己原创的管墙滴漏型种植模式也无法在这南国的土地上重现。路平花了半年时间才从泰国弄到勉强符合标准的细粒石英砂基质,但是分子级微孔的塑胶软管又成为摆在他面前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路平通过互联网找到了美国的一家化学品工业公司,据说这家公司可以订做各种用户要求的产品,但对方提出的天价代工费立刻让他陷入了绝望。那个价格不是他,也不是阮永良,甚至不是整个越南政府可以承受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忘记了阿方索教授的超级化肥营养液配方,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在屈指可数的原料组合中盲目探索。
阮永良种植农场的稻田亩产量总能超过同行三到五倍,这个令人艳羡的成果对路平来说却充满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味道。
阮眉生下女儿的当天,已改名为阮平的丈夫抱着新生婴儿走到海边,准备去迎接早晨温暖的第一缕阳光,也给予自己的后代最美好的祝福。
阮平无意中看到,遥远的海平面上,有一串蓝色光点在晃动。那应该是一架互助会的精卫飞行器,它正由北向南而去,不知要飞向何方。
阮平低下头,看到女儿娇嫩的肚腹上有两滴泪珠。
那是他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