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鸣穿着素衣,一手撩开帘子,看着萧府的门匾,眸光有些黯然。
操持好母亲的丧事,他原本打算就这样离开帝京,可心中却是不舍。想要再来看一眼萧珮,就看那一眼,好将她的音容埋藏在心底,日后留做念想。
当他踏至萧府的这一刻,压抑的情感的大石在这一刻碎裂,浓烈的感情倾泻而出,他想要萧珮今后这半辈子陪伴在他的身旁。
这个念头似水草般在脑海里疯长,如何也控制不住。
可他往昔所作所为,却是配不上她。
郑一鸣心里挣扎良久,终究是抵不住心间思念,跳下了马车。
“真稀奇,侯爷今日来府上有何要事?”柳氏冷着脸,不待见的看着郑一鸣。若非是他,萧珮也不会去边关!
郑一鸣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拱手作揖道:“小婿已经不是侯爷,今日唐突摆放,想要与珮儿了却了私事。”
柳氏冷哼一声:“私事?你与珮儿早已断了夫妻情份,话已经说开了。”
郑一鸣紧紧的抿着唇,他母亲去世,心里期盼过萧珮会来拜祭,可他失望了,萧珮没有来。他母亲至死都想要见孩子一面,原是想要接稚儿去见最后一面,可想起母亲做的事情,萧珮的决绝,不想要道德勉强她。
“我东西已经收拾好,只怕这是有生之年见她最后一面。过往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欠她一句话。”郑一鸣弯身咳嗽,肩膀微微颤动,整个人憔悴不堪。
柳氏见他这模样也心软了,毕竟没有多大的仇怨。何况他马上要离开,也不至于让他难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难免会犯错误。他能认识错误,已经是难能可贵。
“你来晚了,珮儿与林森走了。”
郑一鸣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目光空洞的看着柳氏,她的嘴一张一合,可他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眼前一黑,郑一鸣似受不住打击,昏厥了过去。
睡梦里,郑一鸣看着小时候的萧珮,穿着大红的裙子,浓烈的似一团火,骑在马上回眸冲他一笑,明媚而张扬。
她扬着鞭子指着他,对着一帮孩童面前,稚气的说道:“我长大了要嫁给郑哥哥,你们都不许和我抢。”
此后,他时常被人戏说是她的小夫君。
后来的分离重逢,他与她终于成了夫妻,可为何……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郑一鸣惊醒过来,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
如今失去了,这才发现她早已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可大错铸成,又如何能走出如今的死局,与她重修旧好?
郑一鸣捂着嘴剧烈的咳嗽,唤着随从:“扶我起来,我们去一趟边关。”
他想要亲自确认萧珮她是否真的与林森在一起。
“老爷,您的身体不好,不易奔波。”随从劝慰道,看着双目布满血丝,眼窝深陷的郑一鸣,极为忧心。
“立即备马。”郑一鸣加重了语气,可身子本就伤得严重,没有好好休息,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垮了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一番劳累奔波,不好好将养,可能会留下病根。但是他一想到萧珮将要嫁给别的男人,便会嫉妒的发狂。
随从见郑一鸣铁了心要去,只得去准备。
二人日夜兼程,郑一鸣的身子受不住,病情加重,看了大夫抓几副药吃,却被郑一鸣拒绝。若是每日都停下来休息煎药,到边关恐怕要几个月。而萧珮那里却是等不得,他请求大夫炼制药丸,立即启程。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到了边陲。
“老爷,前面有座小城。”随从撩开帘子,看着前方的土城,皱了皱眉,不知老爷可能适应。
到了么?
郑一鸣看了一眼城门,手指摸出一粒丸药塞进嘴里吞咽下去,淡声道:“去客栈。”
马车缓缓的驶进去。
片刻,萧珮与林森打马进城,越过缓缓前行的马车,朝酒楼而去。飞跃下马,萧珮将缰绳扔给小二,阔步进了酒楼。
林森点了两坛酒,几盘下酒菜。坐在萧珮的身旁:“今日可满意?”
“真过瘾,好久没有与士兵一同操练。”萧珮提着酒坛子倒了两大碗酒,一碗推给林森,端着饮了一大口道:“明日咱们两切磋!”
林森嘴角微扬,眸子深幽道:“将士们等着宴请喝酒。”
“咱们谁输谁请!”萧珮笑容灿烂,可以见到她心情极好。
林森眸子有一瞬的黯然,提醒道:“你知我非此意。”
萧珮一怔,咂摸着林森的话,脸上的笑容一僵。拨弄着垂落在额头的碎发,看向街头来往的行人,应声道:“好。”怕林森不能理解她话中之意,补充道:“随你安排。”
林森手指轻叩了桌面:“我不希望是强迫你。”
“我若不愿,无人能够强迫。”萧珮目光真挚,并未躲闪的直视林森的眼睛。勾唇道:“我跟你来边关,就是我的选择。”
林森静默,幽邃的目光落在酒楼门口,微微一怔,指着萧珮的身后。
萧珮疑惑的看向身后,掠过身形单薄的郑一鸣,淡淡的收回视线:“今天这顿酒钱你给了。”吃了几颗花生粒,灌了一口酒,拍了拍林森的肩膀,手一撑倚栏,跳窗而出。
干脆利落。
林森掏出银子搁在桌子上,抱着一坛子没有开封的酒,跟在萧珮身后离开。
郑一鸣看着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神情怔忪,他没有料到一进城就碰见她。
心中涩然,他们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老爷。”随从有些担忧,看着郑一鸣神色不对,生怕他又发病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烫:“奴才去问酒家可有住处。”
郑一鸣眉眼间染着淡淡的落寞,摆了摆手,拢紧身上的斗篷寻了角落坐下。
轻轻咳了几声,失神的看着小二将萧珮他们桌上的吃食给收走。
“且慢。”郑一鸣鬼使神差的唤住小二:“可否将这两盘留下?”
小二看着手中两碟下酒菜,虽然没有动多少,却总归是旁人留下,不太干净。上下打量郑一鸣,他穿着精细,隐隐显贵,并不是付不起菜钱的人。
“边关战乱,这两碟并未吃多少,倒了浪费。”郑一鸣从袖中摸出几两碎银,加了两道菜。
小二恍然大悟,连忙将碟子放下:“这位公子大善,边关不平,怎得来了这里?”
“找人。”郑一鸣微微一笑,向小二道谢。
小二是聪慧之人,转眼将郑一鸣与方才那桌的林森联系起来,却也没有点明。嘿嘿笑道:“方才离开的那两位是林副将军和萧将军的女儿,可不输男儿,听说也在军中任职,具体是什么便不知。这几日将士们在实战演习,他们俩带的将士会对抗演练,听说很精彩,可惜咱们不能去军营。”
这些都是他听将士们吃酒的时候说的,到底是什么,他可不懂。
郑一鸣眼睫微微一颤,那是他不曾触及过的天地。
所以,他不懂她。
所以,她在他掌心两次停留,他都留不住她的脚步。
挑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味同嚼蜡。
“他们很相配。”郑一鸣苍白的脸上似被北风吹僵,看不清丝毫情绪,只是眉梢眼角,染着淡淡的愁绪。
小二嘟囔了一句:“可不是,我听说林副将军要抱得美人归了。”
啪——
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上,肋骨之上的位置突然传来彻骨之痛涌去他全身,似不能承受,一手撑在桌子上俯身捂住心口。
这一次,体会到她真切的要彻底走出他的生命。
这一次,她要成为别人的妻。
“咳咳……咳……咳咳……”郑一鸣捂着唇撕心裂肺的咳嗽,可这病痛上的折磨,却不及心口十分之一。
小二被他吓住了,关切的问了几句,见郑一鸣没有理会,神色怪异的离开。
郑一鸣抬起头来,嘴角溢出缕缕血丝,面色白的近乎透明。
“老爷,您如何了?”随从看着他咳出血,吓得不轻,那一顿暴打伤及郑一鸣的肺腑。他不曾养好伤,老夫人故去,又是一顿操劳。好不容易可以歇息下来,哪里知他又不辞辛劳的追到边关,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不病倒才是怪事!
郑一鸣摆了摆手:“扶我上楼。”
随从慌忙扶着郑一鸣走了。
小二送着一壶热茶过来,看着人不见了,看了一眼楼上,将桌子收拾好。倏然,看到桌脚下遗落了一方锦帕,看到上面的血晕染似艳丽的曼珠沙华,忧心匆匆的去找了掌柜,描述了郑一鸣的样貌,询问道:“是在咱们这里打尖吗?”
“有事?”掌柜的想了想,的确有这么个人。
小二将那方帕子摊开给掌柜的看:“我看着他病得很严重,都咳血了,要是住在咱们这里,便给他请个大夫诊诊脉。”见掌柜变了脸色,讪讪的从袖中掏出二两银子:“这是客官给的赏钱,他为人极和善,出手阔绰。若是真病得厉害,咱们给请了大夫,说不准能多住几日。”
掌柜的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便让小二去请人。
林森来酒楼找郑一鸣,他知道萧珮心里没有忘了郑一鸣,所以来问他要句话,来边关到底为的什么事,他不希望出任何的岔子。可又拿不准郑一鸣在何处,碰见了神色匆匆的小二,询问了郑一鸣:“可还在你们酒楼?”
“林副将军,这位公子是您的故友?他病得很严重,都已经咳血了,怕是肺病。这病肯定是治不好,我这去给他请大夫。”小二说了几句就走了。
林森一怔,没有料到郑一鸣病得这样严重。
看了一眼酒楼,林森转身去了军营。
萧珮在练剑,林森见她收势,递了一囊水给她:“休息一下。”
萧珮抹了额头的汗水,笑了笑,心里盘算着郑一鸣来此的目地,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荒了很久,现在练起来没有找到感觉。”
“剑不称手。”林森如鹰的眸子凝视着萧珮,汗水从她的脸颊顺着脖颈滑落,目光暗了暗,移开视线:“他来这里是找你。”
萧珮装作没有听见。
林森深吸一口气,他不能为了将她留下,隐瞒郑一鸣的情况。他若不知道还行,已经知道便做不到。
她心里没有郑一鸣,知道不知道都一样。
若是她心里有郑一鸣,他留着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
“我回去找他,没有看见人,碰见小二得知他的情况。听说病了,病的严重。”林森一瞬不顺的盯着她,她细微的表情都不曾错漏。“小二说他咳血,猜测是得了肺病。你……不去看一看?”
萧珮手一顿,摇了摇头。
“林森我答应你了,不能反悔。”萧珮语气格外的认真,表达她的立场。
林森目光深邃,看了她一会儿,大掌揉了揉她的头顶,低沉醇厚的嗓音缓缓的说道:“傻姑娘。”
萧珮背脊僵滞,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她。
“不用顾忌我,只要你幸福,无论你什么选择我都同意。”林森微微扯开嘴角一笑,抚顺她飞乱的青丝:“你若与我成亲,便再没有选择的机会。”
血色残阳下,他身姿傲然挺拔,似浴血而站,满身杀戮。
可偏生这样的一个男人,他也有侠骨柔情。
萧珮不禁热了眼眶,仓惶的避开他的视线,冷声道:“我自有分寸。”
几日过去了,萧珮没有提过要见郑一鸣,每日沉浸在演习中,忙的没有空闲的时间去想。
终于忙过去了,林森对她说:“还有三日。”
萧珮望着远处的山丘,一轮烈日缓缓的落下,天际的余晖云蒸霞蔚,极为的愧丽。
“林森,我不会后悔。”
萧珮钻进了营帐。
林森脸沉了下来,回了自己的营帐。
夜凉如水,军营里只有巡视的士兵穿梭,偶有几声蝉鸣。
萧珮翻来覆去,始终没有睡意。答应嫁给林森,她深思熟虑过。但是心里对郑一鸣,却不是说放便能放下。
心里似憋着一团火,心烦意乱的坐起身,看到站在不远处的一道苍松般的身影,身子紧绷,看清之后松懈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林森目光迥然的看了她半晌,这才缓缓的道出来的目地:“他得的是肺病,来的路途病发,他没有休息好,如今愈发严重。你……不去看他最后一眼?”
“他只是肺损伤,好好养着就好了。”萧珮皱眉,似有些厌烦。
林森一怔,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的收住,声音冷冽了下来:“你放不下他。”
萧珮语塞,她派人去看过他。与她亲眼去看,又有何区别?
“我对不起你。”萧珮有些恨自己,太优柔寡断。
“他终归是你孩子的父亲,放不下也是应该的。”林森上前一步,脚微微一顿,站定了片刻,转身离开。
萧珮一夜无眠。
第二日,精神有些不济。走出营帐,士兵上前道:“萧校尉,外面有位郑公子找您。”
萧珮立下过军功,唯一的女官,颇受将士们敬重。
萧珮颔首,沉吟了半晌,打算见郑一鸣一面。
而等候在外的郑一鸣,寂寥的站在军营外等待萧珮。
心里来回翻转见萧珮之后要说的几句话,颇有些望眼欲穿的看了一眼坐落密集的营帐,都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冷风呼啸,郑一鸣紧了紧衣襟。
随从等在不远处的马车旁,见郑一鸣冷,拿起一件斗篷匆忙走来,一个不察,撞到了一位身着甲胄的将士,他手中的画卷展开。
郑一鸣无意间睨了眼,微微一怔。
将士扫了二人一眼,捡起画卷匆匆离开。
郑一鸣正要说什么,便瞧见萧珮走来,二人点了头问候一声。
“方才那位将士是谁?”郑一鸣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影。
萧珮眉一皱,回答道:“长孙宏麾下。”
郑一鸣一怔,长孙宏么?
萧珮见他心事重重,也没有开口催促他,二人并肩向马车走去。
郑一鸣回过神来,含笑道:“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过的好不好,如今身边有了依托,我也放心。”
“郑一鸣,没有任何的意义。”萧珮语气冷淡,面无表情的看着郑一鸣,他眼底有很深的青影,瘦的有些脱形。即使他做过许多混账的事情,见他如此也并没有开心,心里反而滋长着一丝难过。
他很好,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放眼天下,谁不是三妻四妾?是她不够度量,不能容人。
“你真的决定嫁给他?”郑一鸣这句话酝酿了良久,终于问出来了,不由得轻咳几声,掩饰说这句话时夹杂着的颤音。
萧珮轻轻颔首。
郑一鸣喉间干涩,半字也吐不出来。
萧珮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话说,一句再见到了唇齿间,转念想想没有什么含义,这辈子也许不会再见,索性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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