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鬼脸儿,戏谑地问:“你们还吵不吵了?”小鬼装没听见。
还有别人也没有睡着。
文妃和九皇子灯烛也不点,相对坐在张太妃的偏殿中。宫室还没有收拾出来,嫔妃们都住在一处,一人占上一间。
九皇子悄声道:“母妃你有好主意?”
“你不要急,”文妃胸有成竹,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殿下,小天子才三岁,他要是能当皇帝,我们也不用受这么多气。他明显是不能的。”话锋一转,文妃更气度悠闲:“既然他不能,主政的就另外有人。萧家?吃了那么苦头,自然会把住不放,又害怕有人干涉,才把十一公主推入内阁。这内阁,可以不是好当的。公主是先帝血脉,和殿下同出一父。你看她今天不忍心对十六公主就知道了,这还是个心软的孩子。殿下,咱们等。等天子大上几岁,萧家还不还政?萧家要是不还,小天子必须有个出主意的人。萧家要是还政,小天子需要辅佐的人。殿下,你的时运到了。”
九皇子怦然心动:“可是……”
“没有可是!”文妃斩钉截铁地道:“从现在开始,只能往好的地方去想,可是这东西,让别人去想吧!”
透过雕花窗棂往外看,文妃微微颦眉:“你看太妃也还没有睡,想来也让萧家这一出子弄得不安心。”
深红色的宫栏畔,张太妃久久凝视繁星满天。萧家重立天子是好事,可十一公主入内阁,让人总要多想点儿什么。
张太妃经历两朝皇帝,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是她姐姐的亲生。两朝皇帝都让张太妃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一物克一物,万物都有对头。
大成长公主再不好,在内阁中对萧护是一个牵制。而十一公主入内阁,则会完完全全听从萧家。
小天子才三周岁,光复帝孙琳还不到五岁。这两个天子没有一个人可以和大臣相抗衡,坐在金銮宝座上,除了点头,就是摇头。
朝政将又一次回到萧家心中。
太妃在经过数次兵乱后,清楚一个事实。她们为什么受欺负,就是国无君主,或者说没有自己可以发号司令的君主。
孙瑛要是英气勃勃的二十岁,还怕一拨子一拨子的乱?
尾大不掉?相与抗衡……。
在萧家坐大,和与郡王们周旋这两条中,张太妃痛苦不堪,先帝啊,应该选哪一条?淡黄色的灯晕拖出又一条人影,顾孝慈手捧一件团花银绣凤凰外袍,给张太妃轻轻披在身上:“露水下来了,穿上这个倒好。”
张太妃潸然泪下,竟然忘记自己一直防着和萧家走得严密的顾公公,轻泣道:“依你看,国运往哪里去?”
顾孝慈轻声道:“天命不可违,娘娘想它作什么。”张太妃哽咽几声,无力的摆摆手。年迈的人,竟然冲出几步回到殿中,见到锦帐中睡着的两个皇帝时,太妃才重新打起精神。
这是两个清秀乖巧的孩子。
他们白天一处儿玩耍,晚上一处儿歇息。从来并头睡,睡得不老实,孙瑛要踢孙琳,孙琳要推孙瑛。
都是一式一样的稚气。
他们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子?
张太妃又想到一件事,悄悄让顾孝慈到身边来,低声问:“皇帝最近可以什么不一样?”她目光炯炯,一下子就神气起来。
顾孝慈咧咧嘴,就有不一样,御玺也出不来。他只能回答:“倒没看出来。”又小心地恭维张太妃:“登基日子还早不是吗?”
张太妃也一笑。孙瑛动几动,睁开眼。见张太妃慈祥的笑容在面前,一骨碌儿爬起来,天真无邪的一笑:“皇祖母,我要撒尿。”
张太妃一下子就喜欢了,这两个孩子个个是她的心头肉。抱住孙瑛亲了一亲,急忙地吩咐宫女:“快,皇帝要净手。”
孙琳让闹醒了,他有四岁多,能听懂几句话。天真的问张太妃:“皇祖母,皇帝不是我吗?怎么又成了弟弟?”
张太妃一愣,面色微微沉着。顾公公又适时地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时候分个尊幼才是。”这话正说到张太妃心里去,见张琳张开手臂,张太妃也没有抱他。只是握住他一只小手,语重心长地道:“琳儿啊,君臣有别,你要牢记在心里,那不是弟弟,是皇上!”
小小的孩子硬是打蒙掉。
皇上?孙琳小眉头一皱,疑惑地想,不是我吗?
又见孙瑛撒过尿,并没有回到这里。张太妃让人带着他到自己床上,自己带着睡下来。孤零零一个人睡不着的孙琳对着窗外一轮明月看着,很是不明白。
顾公公蹑手蹑脚溜出宫,一提气上了房顶,直奔萧家而去。大门上,小鬼对他打手势放行。顾孝慈见夜这么深他们也不睡,忍不住屋檐下倒勾下来,讽刺道:“你们家倒比皇宫还要严谨!”
“那还用说?”小鬼坐门槛上,双手脑袋后面一抱,仰面贴在门柱上。对门房里打盹儿的张家道:“哎,那大个子,还有牛吹没有?你再不吹,小爷我睡着了啊!”
张家一惊醒了,揉揉眼睛:“那一年我随大帅打江城……”见里外都寂静,张家摸到小鬼身边,碰碰他:“小子,说说你娶媳妇的事吧。两个好丫头,你相中哪一个?”小鬼斜睨他:“我相中哪一个,余下的那一个也不给你。”
封安“噗”地一笑,直接把茶喷了一地。
顾公公来到慧娘房外,还是正房,还是那个窗户。慧娘正在想顾公公一直去的是大帅书房,要找不到正房怎么办?
她没有去衣,斜倚床头对着一个盒子翻来覆去地看。这锁眼儿,看着就挺怪异。用簪子探过,只进去一丁点儿长。这钥匙,难怪短的半寸也没有?
窗外有什么轻轻落地。
顾公公敲敲窗子,咿咿呀呀:“见夫人一盏儿烛火相倚,叫咱家怎生敢不来寻你?散春风花香满地,夜静云帆月影低……”
慧娘也好笑,这府里就自己房里大亮着灯,自己还担心他找不来?
贺二姑娘睡眼朦胧,推推余明亮:“大半夜的有谁在唱戏?”余明亮抚她一把:“夜猫子叫宅吧。”
顾公公耳朵尖,坐在房顶上大骂:“你才夜猫子叫宅!”
“哗啦!”下面窗户又开一扇,苏表弟笑嘻嘻伸出头:“公公,我们还要睡觉,还要睡觉!”又有窗户推开,林贺三个公子笑逐颜开:“公公,嗓子是要养着的。”
顾孝慈这才没好气跳下来,见房门大开,萧夫人含笑施礼:“经年不见,公公唱的越发好了。只是夜深人静的,不必惊动别人。”
“夜深人静的,咱家不惊动别人,怎么能会夫人?”顾孝慈往外又是一个尖声:“小子们,都醒着点儿,咱家要进房了。”
表弟们哈哈大笑,在夜里硬生生把院外野狗弄醒。
“汪!汪!”
还忠心耿耿守着这夜里的周良和于宽醒来,一个人拿个大扫帚,一个人手持大门闩,抢出门大喝一声:“哪里来的贼人?”
慧娘几乎笑软了,手扶着桌子边儿,忍笑道:“公公不必拘泥,表弟们都没有睡。”苏表弟捏尖嗓子:“错也错也,我们这是做梦呢。”贺二公子笑道:“公公,你也当做梦吧。”把窗户关上。
顾孝慈:“哼!”背负双手,大模大样地走进去。
慧娘把那个木盒子送给他:“大帅说公公交待收留的东西,如今可以完璧归赵。幸不辱命,请公公查收。”
六么轻手轻脚进来,又点上一个烛火,退出去。房中大亮起来,慧娘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所有的光芒全对着这个盒子。
宫中出来的,是个极细刻慢雕的盒子。可这里面是什么?值得用这样的一把子锁。
顾孝慈对着盒子嘘唏,却没有收回。他长长叹一口气:“不是咱家看不起你家,只是郡王们还强,天子还弱,请大帅还是先收着吧。”
慧娘几乎脱口而出。御玺?
只能是御玺,顾公公才有这样的话出来。
她呆呆地对着顾公公看,问出一句话:“那这钥匙你可放好了。”顾孝慈嘻嘻一笑,钥匙?都说萧家见多识广,看来也没见过这锁。
这锁哪里有钥匙?
他话已说完,就此起身,飘飘然出房门,上了房顶离去。留下慧娘在房中发呆,御玺?天呐!
伍家里,更灯火通明。
十一公主回来后,就发现十六公主原来的房子已装扮成一个灵堂。上面,大香案上烟火缭绕,供着伍大壮的灵位。
房里家什全撤了,两边摆着一排排椅子,左起,伍氏兄弟由伍思德起,端正肃然地坐着,双手扶膝,有点儿像大帅帐中开军事会议的味道。
伍小伍坐在最后。
十一公主呆呆站在灵前,对着地上一个人垂泪。
那个人是拖回家的十六公主,她才醒过来,就看到一个灵位,上写着“先夫伍大壮灵位”!好似在阴间,又一次晕了过去。
十一公主一直在哆嗦,盼着十六公主不要醒,可她不醒,不是就此过去了?又盼着她快快醒来。
她不敢看这房里任何人,右起的椅子上,坐着沉着脸的翠姑等人,怀里睡着孩子。
不管是伍氏兄弟也好,还是妯娌们也好,都阴沉着脸看地上。可十一公主还是感觉到那一道道索命的眼光扎在自己心上!
一边是自己的夫家,一边是自己异母同父的妹妹……
这把刀,却自己亲手举起。十一公主在经历兵乱时,没感觉到老天的残酷;在嫁给一个自己相不中的丈夫时,也还能自我安慰一下。嫁人后可以带母妃走不是吗?唯有今天,她初掌管家大权,又要成为内阁大臣时,她痛尝了一回上天的残忍。
怎么是自己让她死?
怎么宫中那些人不让她死?
怎么大成长公主不死?
十六公主晕的时候,十一公主痛哭、号啕、哽咽、无声垂泪……几乎把世上所有的哭法都试了一遍。
豆花不能进来,蹲在外面屋墙根下面,用拳头塞住嘴,哭得几乎晕厥。她早在回家时就大声抗议过:“不能这样对公主!”
让伍小伍把她拎着一摔,摔了一个屁股墩儿再也不敢出头。
十六公主再次悠悠醒来时,从迷眼的烛光中寻找到十一公主。她瘫软在地上,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的样子,幽幽地问:“十一皇姐,你要杀我吗?”
她愤然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老天不公!你,有丈夫,我守着一个死人!”
在家里人动怒以前,十一公主忽然有了灵感。疾风般冲过来,一个巴掌狠狠煽到十六公主面上。
煽得十六公主摔倒在地,十一公主指着她大骂:“水怀杨花的贱人!嫁给谁,是你的命!你在这家里,并没有人亏待你!你娶不愿嫁,可以投河可以吊颈!既然嫁了,你就老老实实守着。这里许多的儿子,以后也会养你的老!咱们女人,嫁人也好,生子也好,不就是为以后有依靠!”
说到这里,十一公主更泉涌般出来话:“就是外面男人,他们拼打拼杀,不也是为了妻儿老小,为了以后有依靠!”
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十一公主揪住十六公主头发,狠狠的按在地上,骂道:“从今天开始,你给我一步也不许出门,我离京,你就得离京,你得给我好好守着!”
揪得十六公主发髻散落,几枚束发簪子滚落一地。
十一公主放开他,仰面不看任何人,大叫一声:“小伍!”伍小伍一愣,马上起来:“有!”十一公主大叫道:“取家法来,重责这贱人四十。”她泪水狂涌而出:“留下她一条命,好给大壮守灵添香!”
伍小伍傻在当地!
留她……一条命?
伍小伍心想一剑宰了都是客气的!
见十一公主用力拭去面上拭不完的泪水,走到伍思德面前,哭道:“将军,我发落完了!”翠姑等人嘴唇动几动,还是没有说。
伍思德静静地道:“好!”
好字才出口,十一公主狂奔而出,从这里到房门只有几步路,也奔得气喘吁吁,大叫:“豆花,来扶我!”
最后三个字“三扶我”,气息弱下去。她手扶房门,往下滑,一直滑到她软在门槛上。豆花哭着回了一声:“好,”一提气过来,手碰到公主身子时,脚一软,豆花摔倒在地,把十一公主直直撞飞,在地上滑出去几步,伍思德接住她。
十一公主泪水模糊,从气味上分辨出来是自己丈夫,又哭一声:“将军!”搂住伍思德放声大哭。伍思德抱起她,往房中走去。
伍林儿等人也出来,在廊下翠姑忍不住,道:“怎么还留着?”伍林儿严厉的用目光止住她,轻声道:“内阁大臣,是要说一不二的。”
翠姑吁一口气,不再说话。
伍小伍犯了难,家法?才回到家,家法在哪里?他腰后抽出马鞭子,对惊恐万状的十六公主狞笑:“舅母,这就是小伍爷的家法了,四十是吗?你好好受着吧!”
豆花尖叫,她还软在门槛上:“救我出去!”伍小伍咬牙:“你又踩到鸡脖子!”把豆花拎出伍思德房门外,地上一放,也不管她,自己回去动刑去了。
夜静,头一鞭子下去的时候,十六公主尖叫,豆花也尖叫,手脚并用的爬回房间,钻到被子里再也不敢出来。
到天明才发现,鞋也没有脱,踩了一被子泥。
出来换衣服换被褥,见十一公主怒气冲冲走出来。她面上还有泪痕,红肿着眸子,手里也拎着马鞭子出来,威风凛凛大喝一声:“豆花!”
豆花走出来,见公主冷笑:“天亮了,跟我去拜会我的好姑母!”她哭了一夜,把怨毒全找到正主儿。
大成大长公主。
主仆才要走,身后有脚步声,伍思德装束整齐跟在后面。十一公主大喜:“你跟我去?”又不敢相信:“……我自己去也行!”她挺起胸膛:“今天就是龙潭虎穴,我也闯了!”豆花胆气来了:“对,我们也闯了!”
家里这几个爷豆花也不让,何况是外面的人。
初生日头,晨光万道,把十一公主面上的坚持、火爆、愤恨,全展示在伍思德眼中。伍思德淡淡道:“我和你去!”
十一公主喜出望外,想也不想,飞扑过来,就亲了他一口。亲过以后,自己还没觉出来什么,豆花在旁边讪讪提醒:“那个,有人……”
伍小伍脚底抹油,才退回去。
十一公主微红着脸,快步过来,讨好地道:“小伍,你起来了。”伍小伍打个哈哈:“啊,我起来了。”
“那个……等下我们出去,你请个医生好不好?”十一公主赔笑。伍小伍瞪大眼睛,十一这舅母肯赔笑?日头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瞅瞅天边,有一株野生向日葵仰着葵花盘子,没错,日头还是东边出来的。伍小伍再打个哈哈:“啊哈,您说上药是不是?”小伍爷鼻子朝天:“昨天我打完她,把药给她了啊。”十一公主眸中放出神采,欢欣地道:“是真的呀,我就知道小伍你最好了,”一想不对,十一公主小心翼翼问:“你给她上的药?”
伍小伍毛了:“她是女的,好不好?我没有她那么不要脸,怎么会给她上药?”伍思德瞪他:“好好说!”
“我把药往地上一丢,要上不上的,她自己说了算,这样多好!”伍小伍坏笑。十一公主一口气噎住,狠瞪他一眼,想这家里人全恨十六公主,能留她一条命苦肉计多几天又有什么?和伍思德出去。
豆花恨得咬牙,走到伍小伍身边,学着公主狠瞪他一眼。伍小伍才要还瞪,冷不防豆花用力踹了他一脚,一溜儿烟的走开。
这一脚正中脚尖上,伍小伍抱着脚哎哟,原地跳了好几圈。等到停下来,豆花已不知去向。
大成长公主才起床。
她身子一直不好,从文昌王不在就这样。后来日子就没有顺心过,医药又跟不上,直到今天还是病歪歪。
她强撑着,让儿子去打听萧夫人和张太妃说话。门外大惊小怪进来一个人:“不好了,十一公主来了。”
长公主先是一怯,再就变了脸:“她来,又怎样!”
外面人已经到了,十一公主大步进去,傲慢地道:“不怎样!我来看看好姑母你死了没有!”她上前一礼,眼角处全是轻蔑,清晰地道:“大长公主,别来无恙?”
大成长公主大怒:“你说的是什么!”
十一公主冷笑:“想来你还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她怒眸圆睁:“天子就要登基,你,大长公主,不再是内阁中人!”又挑起一边眉毛,慢悠悠地问:“知道谁接替你进入内阁吗?”
大成长公主冷笑一声:“谁敢!”她骄傲地道:“我是先帝骨血,你们谁敢把我撵出内阁!”
回答她的,是十一公主更狂傲的嗓音。
“我敢!”
长公主又惊又愤中,十一公主走上一步,一字一句道:“我!我贞静!接替你进入内阁!”长公主羞恼中,抬起手就要一巴掌。
她是个病人,身子远没有十一公主敏捷。十一公主一抬手,架住她手臂,冷冷一笑,用力一挥,长公主身不由已后退几步。
程业康抱住母亲,也怒了“你……”
房门腾腾走进来伍思德,横眉怒目,好似要吃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