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求朝廷重考?!
这将是多大的事?他能掂出这话中的轻重么?怎能如此信口开河?
这人真不是普通的鲁莽,再让他这么说下去,只怕他会惹祸上身。
这袁姓书生估计也没看懂我的批语。
想起那次去找明于远,他一身深紫近黑的官服,端坐在那张硕大的黑檀木公事椅中,正面无表情地示意一梗脖子红脸的年轻官员出去,又让人找来吏部尚书,责成吏部立即拟票,让那年轻官员明天就往锦川任同知。
待那儿只剩下我们两人,我问他怎么回事,就是要贬人家,也要留个缓冲余地,至少让他有时间安顿好家人,何至于这么急?
明于远笑着来一句“傻小子想知道?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心得,你拿什么来换?”
我站起来往外走:“我找吏部尚书去。”
明于远闲闲地说:“去吧去吧,记得模仿简相的字,让吏部别把那小子贬下去。我在这儿数着日子看你把那楞头青送上绝路。”
我顿时迈不开步,转身重坐回这家伙对面。
他沏杯茶给我:“说说,这茶什么特点?”
算了,喝就喝吧,且看他如何解说。
结果喝得我直皱眉:“什么味道?苦涩无回甘,余味竟也是苦的。茶叶炒制时过了火,水又煮老了,所以更增湿重感。可惜了这么好的头春云芽。”
他把玩着那只白瓷瓶,似乎挺遗憾:“看来这茶叶只好扔了。”
我忙取了过来:“别。把它冷藏搁置一段时间,燥气去去,就好了……”
我心念一动停住了,看向明于远;一直在注意着我的明于远慢慢地笑了:“傻小子真不笨。”
这十分低柔的声音像火星子溅出,灼得我的心砰地一跳,脸顿时热了起来。
这人……这什么表情?要是此时有人进来了,多尴尬?
我……我把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他自言自语般:“竟还这么容易脸红……看来需要加大□□力度……”
混……混蛋。
中枢要地,光天化日,说什么呢?
我决定不理他,轻咳一声,盯着手中茶盏问:“刚才那官员是因为脾性大,与同僚关系紧张,所以你就把他给贬了?你为什么不当面提醒点拨一下他?”
明于远好笑地看我一眼,不过还是接了我的话。
他看了看面前的那盏苦茶,微笑道:“其实有人提醒过,不过没用,他仍然我行我素。我如果出言点醒,他嘴上认错言行照旧怎么办?朝廷犹如老熟的水,他这年轻气盛就像炒得过火的茶叶,继续留在朝中,只怕他栽哪儿都不知道。到下面去历练历练,多碰几次壁他就会慢慢明白……仅凭一腔热情、血气忠勇,是不行的;久而久之,还易养成刚愎自用的毛病,到那时候这人就废了。”
看来明于远挺赏识其人。
我想了想,问道:“这人才识想必很好了?”
“一流。脾气也一流。只要同僚行事不合他的意,他的火爆脾气就着了;要是他占了理就更不饶人。所以,无论他的上司还是部属,都被他得罪遍了。”
“他对你也发火?”
“放眼朝中,只有一人会对我发火,令我经常头疼。小非非,你说那人是谁?”
我呛了;想起他头疼背后所指,不由咳得更厉害。
“还有什么要问的?”他低笑出声,绕过来,拍着我的背。
这家伙威仪赫赫一身官服,此时弯腰站在我旁边,哪有半分国师样?瞧他眼中越来越浓郁的神情……我忙大声说:
“还有个问题。既然是有意磨练他,为什么不把他贬到避远贫穷之地,让他独当一面?锦川,是昊昂最富庶繁华之地,文化也很发达,让他到那儿任同知,在我看来似乎不算多大的贬谪。”
明于远笑意含糊,话意却十分不含糊
“让他同知锦川,是个副手。知道锦川知州是谁么?其人官场中人称沈膏药,看去一等一的迷糊没性子,其实内里极精明,且耐心十足,盯上某人某事,犹如膏药附体,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此人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兼之彼处士风很盛,读书人动辄就聚众议论地方政治、时常跑到衙门去找他们的父母官论说,——把这楞头青发到那儿去磨磨,不出五年,保管朝中会多出位善于调理的能员,少了个倾轧之下无谓的牺牲品。”
原来贬谪官员,里面竟也有这么多良苦用心,只不知此人明白与否。
就像现在厅中这位姓袁的书生,以为占在理上,声气激烈,不肯善罢甘休。估计他也没有去静下心想想我那批语的意思。
厅中仍他的声音:“太过分了,还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是在商量对策还是……”
这人胆大得没边了。
我暗自一摇头,走进前厅。
见到我,厅中立刻静下来,当中一人,昂然直视,目光毫不回避。既不掩饰他对我的好奇,也不掩饰他的困惑。
呵呵,难怪他困惑。
我身上的这件轻便软袍,半新不旧,难定身份。
我微微一笑,坐下。
“诸位不知是以何种身份来到简府。如是作为朋友,那么简非要道声抱歉了。好在朋友相交,贵在心意相通,定能理解简非的不得己。因为连日来有些累,所以现在瞌睡如山倒,能否改日再聚?”
厅里大半的书生是拘谨而……失望的。他们看我,再看我,失望之情越发明显。
一人语声迟疑:“你……您是简尚书?”
我微笑:“如假包换,让兄台失望了。”
此人脸一红,忙申辩:“不不,简尚书您别误会,学生并没有别的……别的意思。”
厅中一阵压得较低的笑声,咳嗽声。
这没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笑看他。
他显然也已察觉自己话中语病,越发不自在。
“简尚书刚刚在廊沿下立听多时,进来后却毫无愠色,既没追究出言不逊者,态度又如此谦和诚恳,学生十分钦佩。”
正是刚才的男中音。
寻声看去,此人容貌很平常,但一双眼温润有神,此刻正微笑相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昂首相向的书生已嗤地一声笑:“难怪兄台刚才如此盛赞简尚书。”
“简尚书”三字被他说得特别重。此人说完转向我,“学生袁嘉柏见过简尚书。学生就是那个在卷中声讨简氏之人。”
我自动忽视他的狂放大胆的自我介绍,对他的名字有些疑惑。
袁嘉柏?袁嘉楠的什么人?
严恺那天兰轩茶馆门外,遇见明于远时的深沉浓烈的眼神,从我脑中一闪。
不知他以后朝中为官,会不会对明于远……
“……答应么?”
呃,答应什么?
“简尚书没有听清?”袁嘉柏现在倒有了耐心,他直视我,“学生知道简尚书向来日理万机,所以不敢多扰。学生有些困惑,恳请简尚书不吝赐教。”
厅中诸生兴奋难掩。
我大脑空空空地混响,昏昏沉沉,无法集中注意力,恨不能立刻遁入梦乡。
“袁嘉柏,你既自称学生,简非就请你改日再来了。”我按了按太阳穴,“有什么问题,我们三天后再讨论……”
我自以说得够明白,不料袁嘉柏笑道:“传言都说简尚书学问极好,学生诚心请教,还望简尚书给予点拨,以启愚昧。学生我只请教简尚书一首诗。简尚书状元出身,写首诗定然极快容易的,定不会耽搁您休息。这样,学生们既可学习到简尚书绝佳的书法,又可以领略到简尚书绝佳的文采。”
看反应,附和此意的似乎有很多人;不过像袁嘉柏这样隐含轻视与挑衅的,却不多。
可是这“不多”,并不代表没有;一旦有了,就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只怕有人直接怀疑昊昂科举考试的公正客观,质疑阿玉的用人之明……
“简尚书,学生帮你磨墨……”袁嘉柏竟从袖袋里取出笔墨,宣纸也已铺好。
有人催促:“简尚书说袁嘉柏偏狭轻狂,让他回去重读三年书。袁嘉柏回去之前,学生们请简尚书亲自指点他一二,让他能以简尚书为楷模,潜心学习。”
袁嘉柏朝他说话之人一笑。
附和声响起来:都是好奇与兴奋,但有些人的兴奋,大约是想看我写不出来,原形毕露。
可是,我头疼欲裂,现在要写,真怕写不出来;可是不写,只怕更不行。
“简尚书?”袁嘉柏只差没把笔塞进我手中,“对简尚书而言,写首诗应当不是难事吧?学生斗胆再提一个要求。大家上京赶考,成过亲的,家中娇妻定会盼夫早日回去。所以学生想请简尚书用闺阁女子口吻,写首诗。”
此题一出,书生们低笑的有,嗡嗡嗡议论的有……最后全体静下来,看着我。
这题竟如此刁钻。
我强撑着思考,可似乎一集中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卧房中的床上。还有阿玉,不是说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我睡觉的么?这旨传哪儿去了?
袁嘉柏认真地磨着墨,笑问我:“简尚书,这墨磨成这样,好了么?”
这问的是墨么?
罢了。
我如不写,只怕他出了简府就会聚众闹事:看简氏小儿不学无术媚惑朝廷,竟任春闱总裁,视国家抡才大典为儿戏;这次不算,朝廷重选总裁,重新考试……
我看着案头浓亮的墨汁,看着窗外的竹子被阳光斜送到宣纸上,心中一动,对厅中书生说:“写诗确实不是难事,在我看来,是读诗难些。”
此言一出,他们全体愣了。
袁嘉柏反应过来,一副“看,我说他不学无术”的模样。
我微笑:“诸位不相信?那我写首你们读读。你们读出来后,我再另写不迟。”
说着,我拿起袁嘉柏的毛笔,倒转了过来,用笔的底部蘸墨。
耳边议论声立起:
“怎么不用笔头?!笔尾如何能写么?”
“……不会是连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吧?”
袁嘉柏笑得有深意:“简尚书非同常人。所以非常之人总有非常之举。”
我听而不闻,在宣纸上自左往右横着写道:
“请——”我递给袁嘉柏。
袁嘉柏接过去,一看,再看,直接傻眼:“这……这是什么?”
我微笑:“诗。”
“这怎么可能是……是诗?”他张口结舌,“它……它怎么读?”
我继续微笑:“横着读。”
众人取过去传阅,看罢,一样发呆。
宣纸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袁嘉柏的手中。
他重新低头看,看着看着,神情越来越坚信,最后微笑起来:“这不可能是诗。”
那男中音说:“能否容学生们想想?”
此言正合我意,我笑道:“可以。你们读出来后,派我府中管家知会我一声。失陪了。”
说完,我揖手而出,准备回房睡觉。
“圣旨到——”随着这一声,柳总管一行四人来到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