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
人群中又有人笑着过来:“谢季两位大人,你们这是要他的命了;这两方石印是他的宝贝,平时藏着掖着谁也不给看,可有时又觉得独自欣赏没有同好者谈论一二,不免有些心痒……于是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请人喝酒,佐菜嘛,自然全是石头,还是些只能看、不能碰的石头。到后来,大家一听王侍郎请客,无不坚称有事,溜得比兔子还快。”
谢守中哈哈大笑:“可不是?老夫开始还不知道他有这毛病,结果跑去喝酒了……幸亏去喝酒啊,不然哪能见到那方奇石奇印。”
季桓微笑道:“看来季某经历与谢大人相同。王大人,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君子亦有成人之美,所以,还是请王大人割爱以成全我等相思之苦吧。”
我心中暗笑。
这季桓清雅温文,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好回;更何况是向来口拙的王秋源王侍郎。
果然,年愈花甲的王秋源一张瘦脸变得苦瓜般皱巴巴青滴滴,却强笑着小声重复“不行”“我不赌了”“我不赌了还不行么”……
我笑不可仰,提醒道:“王秋源,你那把折扇呢?”
王秋源的脸顿时亮了,从袖袋里取出把扇子,递给季桓:“要不这样吧,我把这扇子给你……”
季桓边接过扇子边笑问我:“简尚书与王侍郎熟识?”
嘿嘿,熟识?
自然是熟识的。
不过,是在明于远提醒之后才认识的。
那次,我先被林岳拘在御史台听了两个时辰的《明正六典》,又被阿玉拘在宫中抄了十多天六典,回到家,明于远说他的头十分疼……夜很深了,我已困乏之极,他却不肯让我睡,耳边是他笑得极温柔的磨牙声:“以后离林岳他们远点……下次想玩就找王侍郎李郎中张祭酒他们吧。”
天色微明,他终于低笑着放过我:“傻小子这次能长些记性了?”
哼,长记性?
当然。林岳他们不可接近,那就是说可以离你推荐的这三位近些了?
这可是你说的。
我倒要看看我俩谁会长些记性。
第二天,我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简宁。
简宁的目光似能洞悉一切,他放下书卷呵呵笑:“非儿又想玩了?我们得小心点,明于远不好对付。这三人中,最难的是王秋源,此人为吏部考清司侍郎,现年五十有七。木讷少言,人所难近。”
我一听,笑问:“那谁能近?”
简宁大笑:“非儿聪明。惟一能亲近他的是石头。他有一绰号,‘石痴’……”
简宁说着,从书柜里取出一暗格,取出十数块石头,刚要挑,他突然站起来:“走吧非儿,我先带你去看看他,这叫知己知彼,回头你再自己来选。宁王那边似乎也有不少奇石……”
于是我扮着简宁的随从,跟着简宁来到吏部,于是我看到了王秋源……
于是,第三天一大早,我在应卯处坐等。
不多会儿,王秋源过来了,我拉着点卯太监开说:“看看这个:石纹如两岳摩天,近前的一座,顶端松盖云张,松下一人襟袖风卷,与远山对坐。难得的是纹理极清晰,观之令人生山林之想,怎么样,好看么?我想在它底座刻五个字……”
那中年太监低声打断我:“极好看极难得。咱家提醒你,这奇石千万别被王秋源看见了……”
“哪五个字?”一颤抖的声音急切地□□来,跟着伸过来的是一只瘦棱棱颤微微的手,眨眼间,石头已落入他掌中。
我转过头去,笑答:“我来山不孤……”
他对着石头脸越看越亮,此时更是喜不自禁,一手握石,一手拉起我就走:“好个‘我来山不孤’!快走,今天就把它刻好,好不好?”
我一边回头笑着向点卯太监致意,一边口中低喊:“喂,你是谁?石头先给我……”
呵呵,石头他自然是不肯给我的,一路上,众朝臣皆神情莫名惊讶地看着我们,王秋源不管不顾,低头拉着我疾走,神情极之兴奋,来到吏部,把我推进房中:“我的处理公务的地方……你是五品官?太好了,你不用去朝殿……嗯,刻刀你带了么?”
自然是带了的。
我迟疑了下:“有……没有……”
他一听,笑了,如果石纹稍散算作是笑的话:“太好了,你在这儿刻,我去朝殿。”
说着,把那块石头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又缩回去,如此几次,终于狠心放在我手中:“你不许走!”
说完,他走了,门被他在外面锁上。
我拿着那块汗湿湿的石头,暗笑许久,开刻。
朝殿散后,他回来了,我没刻好;中午,我还在认真刻;散值了,我自然还没刻好。
他团团转:“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好。不过,得派个人知会我家中一声。”
“太好了。我让我管家去,你家在哪儿?”
我坐在王秋源堆满书与各种小盒子的清寒书房里,对那年老的管家说:“烦你老人家派人去趟简府……”
王秋源就着一支摇摇晃晃的蜡烛,反反复复地看着那石头,头也不抬对那管家说:“去吧,就说我留他住一晚……”
我打断他:“我这儿还有一块石头……”
他一听,立即抬头:“哪儿?!我看看!”
我取出另一块。
他反复把玩,石头在他手中微微跳动:“石身苍青,瘦枯清癯,似霜山刻露,嶙峋朴拙。好石好石。”
我微笑:“此石像不像先生?风骨棱棱,俗人难近。”
他两眼一定,慢慢从石头上移开视线,慢慢转头看向我,慢慢慢慢地,他低叹一声:
“他们都说我古怪,其实是他们不知我不知石啊……”
那老管家双眼微湿,似乎颇替王秋源欣慰,又十分友好地笑看看我。
我收了玩笑之心,真诚地说:“但是先生有石头,你们互为知音人。先生名秋源,我在这块石的底部刻上‘秋声不媚人’送给你,如何?”
“秋声不媚人……秋声不媚人……”他低声重复数遍,第一次认真打量我,“你是谁?”
“简非。”
“简非?……简相的公子,状元郎?!你真是简非?……嗯,两年前我在朝殿见过你一次,那时似乎不是现在这模样……原来你一直是那样的人,原来你一直没变……传言多误人啊。”他转头笑对管家,“去吧去吧,对简相说,我留小他住几日。”
哪样的人?
什么没变?
他却不解释,烛光下看着我,那神情宛如我现在是一块上好的石头。
那老管家笑得十分欢喜,去了。
侍郎府中,似乎只有他与那位老管家。王秋源的解释是:夫人去世了;女儿嫁了;两个儿子在外做官……
结果,我与他就着烛光谈论各种石头,就着粗茶淡饭谈论奇山大川……我从住一晚,变成住两天,两天后来变成王秋源口中的五天……
那位老管家恨不得我从此留在这儿;阿敏也带着茶与水来凑热闹。
他打量着王秋源寒素的书房,又去看了看我暂住的房间,一边摇头一边笑:“王秋源,你小心明于远来找你算帐。”
王秋源有些不安,看看我,迟疑地说:“要不,你先回去吧?……要不,再住五天,好不好?”
阿敏大笑:“想不到王秋源眼中也有人……简非,你煞费苦心接近王侍郎,究竟有何目的,还是直说了吧,王秋源说不定会同意的。”
王秋源一听,立刻暗含戒备地看着我。
我看看阿敏,这家伙朝我微眨眼,我猜着阿敏的意思,对王秋源说:“其实我也没有别的用意。先生既在考清司,年终考核朝中官员时,能不能给我一个‘卓异’?”
阿敏笑着冲我一点头,无声赞道“聪明”。
王秋源听了很久不说话,他站起来取出那两方石印,摩挲半晌,递给我,到半途又收回去:“这个……我用我的折扇换你的石头好不好?这几天相处,我早就给了你个‘卓异’之评,但是为官……得考核之后才能下结论……”
我十分失望:“那就是说不能了?”
他抱歉地朝我笑笑,一手将石头捂得紧紧,一手取出把折扇:“旧是旧了些,但是难得竹骨清碧,长年不易色。纸也是上好的纸,虽然约略有些泛黄……”
我大笑:“妙极!人说无欲则刚,先生你是有欲也刚。阿敏你今天别忙走,陪先生喝几杯好不好?”
王秋源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你是在考我了……”
阿敏一边倒酒,一边说:“王秋源别多心,是孤的主意。你职在要司,又有这癖好,最怕有人投其所好,拉你下水……”
王秋源笑道:“我也奇怪他怎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按说他才是个无欲无求、不图虚名的……”
“谁是那个不图虚名的?”
窗外一人问,声音低沉充满磁性。
我心一跳再一跳,明于远。
“原来宁王也在?”他朝阿敏略施礼,朝王秋源点点头,最后转向我问得极温柔,“非非,要不要我也搬过来住?”
我张口结舌。
后来简宁笑怪我:“你为什么不回他,你还要到李郎中、张祭酒家去小住几天?”
我顿时十分懊恼。
明于远不可置信地看看简宁,又看看我,笑了,笑得还特满意:“幸好小的是个傻的。”
简宁微笑:“傻的也令你这明大国师头疼了好些天。是谁最后终于忍不住,巴巴地跑到人家门上去了?”
这下轮到明于远说不出话来,还罕见地微红了脸。
我指着他大乐。
……
“简尚书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你与王侍郎竟真的相熟?”
我迅速回神,笑道:“不瞒二位,那两方石印是我送给他的,你们就别向他要了。回头,我重找几块送给二位,如何?”
王秋源边感激地朝我笑笑,边抬起衣袖擦擦额角。
谢、季二人转向我,兴趣大涨:“也是石与印?也是那么奇妙的石头、清妙的文字?”
西窗边那一群也不说话了,支起耳朵看向我们这边。
我笑道:“竭尽所能。前提是圆满完成这次阅卷使命。”
他们一听,神情十分庄重认真:“简尚书放心。”
转眼却笑着围过来,索画的,要字的,求印的……
最后还是林岳替我解了围,他沉声一句:“诸位请回,如今认真阅卷才是第一要务,余事公榜后再议不迟。”
他们忙告辞,纷纷走出。
王秋源走在最后,他似有话对我说,看看林岳,林岳山岳般端坐在那张黑檀椅上,不走。
王秋源想了想,说道:“朝中那些传言,还有那张卷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次事了,朝野定会重新认识你……当然,毁与誉,你向来不放在心上的,是我俗了……”
我心中感动,他却不等我说话,走了。
林岳似自言自语:“他倒是知你。”
我揉着额角,有气无力趴在书桌上:“这次回去后,我得睡上七八天。”
林岳冷言冷语:“我看你瘦了不止七八斤,也靠睡补?”
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明于远那句“在里面多吃饭多睡觉,要是敢瘦一斤,你出来试试”的话,头痛加剧。
哪知头痛的事还在后面。
公榜当天,我去朝中交了任务,回来后挣扎着泡完澡还没来得及睡下,那位声讨“简氏小儿”的书生,联合了些落榜士子,下贴到简府,约我往止善楼与他们论辩,当众解释他落第的理由。并且声言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就坐在简府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