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岳说:“按律,羽林军没做错;依你现有的证明材料,要参加此次考试已不可能,看来你得再等三年了。”
我想了想:“要说证明,我可以为他作证,此人如假包换正是林东亭本人,五年前我与他是南山东书院同窗好友。李大人,麻烦你带他先去考试吧。”
“不可。”林岳与李存中异口同声。
季桓说:“简尚书,还望慎重。此事处理不好只怕落人口实,而且依昊昂律法……”
我打断了他:“事急从权。有问题我全权负责。”
人生有几个三年,能经得起这么蹉跎?再说像林东亭情况这么特殊的,如何处理并无先例可循。如今我这么处理,并非徇私舞弊视国家律法为一纸空文。所谓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何错之有?
李存中看看我,似乎瞬间有了决定,大声说:“这事我定了,三位大人请回。”又转对林东亭,“走吧,按坐号你本应在玄字号房考,如今单独安排你一个单间,有御史台干吏专门监考。”
我笑对林东亭:“认认真真考,考出你林东亭的水平。放榜后,我请你到我那儿喝茶。提前说好了,到时候你直接过去,我俩之间完全可以省去那些虚应故事吧?”
“好,”林东亭走过去又回头笑道,“等着吧,考取后我请你连喝三天的酒,不醉不休。”
林岳眉皱得更紧,自言自语般:“竟还说得这么大声,”他对守门官说,“记住,内外帘官皆不得通过此门,你把这门锁了,日夜派人把守。”
回内院的路上,季桓对我说:“放榜后,你记得向明国师说明此事。”
我开玩笑:“放心吧季大人,我一定第一时间向他坦白我的罪行。”
不料季桓却认了真:“你可能不太明白官场是什么。处事谨慎是不会错的。因为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我们只有尽可能把事做得无懈可击。目前内外消息不通,无法让外面的人现在就去帮那书生补齐必备的手续,只能等到解禁那天,一出贡院立即着手处理此事。”
林岳微笑:“想不到一向清高冷淡不大与人交往的季大人,竟会如此替他人操心。”
季桓淡淡地看了林岳一眼,淡淡地说:“哪里。不是如今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林大人隔三差五地参他,原来是出于关心简尚书才这般接近他、时时提醒他的。”
见这二人还要说下去,我笑道:“都是因为简非鲁莽不可教,令两位费心了。走吧,到我那儿去,我沏茶谢罪。”
季桓微笑:“早听说简尚书沏茶手段了得,今天终于得尝,幸何如之。不如喊上谢大人,我们边喝茶边论诗谈文,偷这半日之闲。”
不想走到读卷房附近,里面有说话声传出:“不管怎么说,为人十分谦和,没有仗势骄人之态,本官心中原本还有些顾虑……”
“呵呵张兄,别太乐观。照我看,这位办事只怕不牢靠,此次春闱,大家都要小心点,咱不求有功只盼着能顺顺当当把事情办好就行了。听说这会儿去号房巡察去了。按律,内帘与外帘交接不得越过那门……”有一矜持略苍老的声音传来。
“李兄也别太担心。依我观察他应当深得圣眷,不是传说的那样圣恩渐淡。不然这抡才大典皇上怎么会如此坚定地点他为主考?你再看看读卷官员,像谢左徒、季大学士、李兄、张兄这样的大家都赫然在列,以往朝廷从没动用过这么多高水准的阅读官吧?”
“此言差矣。”
“哦?李兄有何高见?快给我们分析分析。现在也没旁人在,咱哥仨几十年的交情,话哪儿来哪儿散,在外面大家都不是多话之人。”
呵呵,有趣。
看来在这小范围里,话不仅可以多说,还可以无忌惮地说。
谢守中脸色一肃,抬腿就要走进,我微笑着阻止了。
季桓颇感兴趣地看着我,不说话。
林岳黑漆漆一双眼,注视着我。
我背上发寒,刹那似乎听到杖责声。
就这么一打岔,里面那把略苍老的声音已再度响起:“好吧,咱权当喝茶聊天。选我们阅卷,皇上是不想这样的大典出什么差错,同时也算替他装点些门面。至于点他为主考,依我看正是荣宠不再的表现。授他礼部尚书衔,算是给简府一个体面的交待;这南书房大约再也轮不到他待下去了……”
再听下去,真要成听壁角的了;我朝身边三人做个“请”的手势,抬腿向我的居所走去。
坐在我临时书房的窗前,谢守中问我:“简尚书不生气?”
他面上虽含笑,眼里却半丝情绪不显,话问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便找个话题,以打发多余的时光。
季桓也是微笑而坐,意态清雅,疏淡。
我一笑,对谢守中:“人不知而不愠,对于不了解我、不了解事情真实情况的人,我何必动气?”
林岳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没有表情:“你也不想知道那些说话人的是谁?”
我笑道:“不想。刚才我们要是走进去,岂不是令大家都尴尬?再说我并非圣人,万一哪天我小心眼起来想计较怎么办?所以不知道为好。”
季桓大笑,连连说妙。
谢守中眼底笑意越来越深,这会儿看向我的目光,倒真有了几分慈祥之意。
我边沏茶边笑道:“看,我一人提供了这么多谈资,免除了众人生活的单调沉闷,真可谓善莫大焉。来来来,以茶代酒,浮一大白。”
这一顿茶下来,我与季桓谢守中越谈越投机;林岳始终看着我,半边脸隐在太阳的光影里,神情半明半昧。
我实在忍不住:“林大人,现在我没做错什么吧?”
林岳低头拨着茶叶:“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个专门挑你过错的御史?”
季桓微笑:“林御史这话有趣。”
有趣?
我刹那想起与阿敏灌醉他的那次,说实在的,喝醉了酒的林岳还是比较好玩的;可是如果他真知道了是我们合伙灌醉了他,可能就不好玩了……嗯,依他那性子,只怕会很不好玩。
林岳看着我突然笑了。
笑得我背上肌肉一跳。
按下不提。
话说随着考卷副本的到来,我们开始闲碌起来。
副本是清一色的小楷,笔笔清晰工整,没有一丝涂改痕迹。
在如何读卷的问题上,我与谢守中季桓他们有了不同意见;
他们建议仍按旧制,五人一组,一组六百五十份卷子,判完就算任务结束;
我的意见是尽量保证每份考卷有至少两名读卷官看到,并在上面留下荐还是不荐的理由;
意见一致的,列为荐举卷;意见不统一的,由我与副主考复看后再做定夺;意见仍不同,再集体讨论做最后裁定;
谢守中说:“这样做可能会费时;超过以往公榜的天数,只怕会引起物议。如按以前那样判卷,可能提前完成所有任务。”
我想了想,说:“我就是不想提前。如果我们这次提前了,可能会给下一任春闱读卷官增加压力,他们有可能为了更加提前,而失了仔细认真的态度。所以我的意见是不仅不提前,相反,要用好用足规定的时间,哪怕滞后也不要紧。另外,宁可大家辛苦些,不能在我们手中把真正的人才给漏了。”
“简尚书的话有道理。”
季桓首先表示了赞同,于是,别的人也不再说什么,于是各自按分工批阅起来,诺大的内院,除了偶尔的咳嗽声、翻试卷的悉悉声、林岳他们逐房间巡查时的轻微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见。
因为想把六千多份试卷逐一看到,所以连着四天,我四更睡辰时起,算算一天睡了三个多小时。第五天不知怎的竟被林岳知道了,三更时分他强行取走了我的案头灯,看着他比夜还黑的脸,我决定上床睡觉。
许是真的累了,这天下午再也熬不住,试卷看着看着,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耳边依稀响起说话声,我心里明白,可就是睁不开眼。
“……喊了七八声竟不醒!身为主考,哪能如此轻慢?”
“别这样说,那是人家信任我们,将试卷全权交给我们处理……”
“啐,别说笑了。喊醒尚书大人吧,毕竟这样的奇文他读不到就太可惜了……”
“呵呵呵,御史大人,你喊吧。毕竟你是朝廷派来督察的。”
林岳的声音别提多冷:“诸位大人请回。这文章你们如果意见统一……”
“什么文章?我看看……”
我强行睁开眼睛,面前数张模糊的脸,数个模糊的笑容……
林岳扫了那些人一眼,那几人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把试卷笑着递给了我:“请主考大人定夺。”
我一看,再一看,睡意全无。
试卷中这样有几行文字:“……固国之本在防微。我昊昂新政以来,金阙连云,宫殿及宇,万国来朝,天下归心。声威愈隆,愈当惕然警醒。昔南锦国雍容博雅,鼎盛天下,集宇内豪杰之士莫之能争。然三十年不到四方版荡,庙祚不保,何也?小人误国。……今简氏小儿恃音貌惑乱朝廷在前,人君不察倚为股肱在后,……只恐患结于微末,南锦之祸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