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真暮伪何人辩,古往今来底事无?
首轮三场考三天,每一场均早晨发卷,黄昏收纳;
程序如下:
黄昏收好试卷后,由李存中辖下负责弥封院的进行密封,封去考生姓名籍贯,每本编定字号次序;
再由誊录院的剔除涂改及有被污痕迹的试卷,其余依次抄写出试卷副本,这一来,可以杜绝房官因熟悉考生笔迹而舞弊;
副本录好后,有专人拿正副卷对读,勘察无误,再由李存中交给我;
余下的就是读卷官与我的事了。
所以现在,我们负责阅卷的暂时清闲,而从明天起大约除了睡眠时间一刻也不得闲了。
因为除了身上衣服外什么也不准带进来,五十名读卷官员有的在房中休息;有的入定般在窗下盘膝静坐;有的三五人在清谈;
谢守中、季桓有意思,我进去时,他二人正在窗前对坐沉思状,我笑问:“二位在参哑谜?不扰了,我到各号房看看。”
季桓笑着站起来:“谢大人我们以后再继续,如何?简尚书请留步。”
谢守中微笑:“季大人记忆力惊人,三百手下来滴水不漏,且仍妙着纷呈。老夫败象已定,再走下去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
我笑起来:“二位好兴致,原来在下盲棋。”
季桓问我:“有无兴趣?说起围棋,明国师绝顶厉害,下官曾与他对弈,结果中盘告负。”
谢守中兴致浓浓:“简尚书是明国师高徒,想必亦是个中高手了。二位不如下一盘,老夫旁观。”
我笑道:“高手?不瞒二位,我这‘高手’与老师对弈,除非他让我,否则我肯定胜不了。记得一次我俩对弈,他执白,棋到中盘,他的风格突然变得十分飘忽难测,却落子如风,每一步都不假思索,我头昏脑涨之余只得拱手认输。他一笑而起,指着棋枰对我说‘好好学着点’。我于是低头重看棋,结果不看犹罢,一看,棋枰中间,白子布成的一个‘傻’字。”
季桓哈哈大笑。
谢守中花白的胡子直颤。
正说笑,林岳从门前走过,我忙喊住了他:“林大人,陪我去看看号房吧。”
“看号房?”林岳不急不徐地走进来,“按律,一旦进入内帘不得出外,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外面有李存中大人在,你仍不放心?”
季桓看看林岳:“林大人与简尚书很熟?”
林岳板板正正,公事公办状:“季大人何出此言?”
季桓微笑:“简尚书官居正三品,林大人却以‘你’相称……”
林岳一笑:“季大人有意见?”
笑得真不是一般的冷。
我咳一声,对季桓说:“季大人或许有所不知,这几年我屡屡犯过,与林御史接触较多……”
谢守中呵呵笑:“看来有所不知的是简尚书本人了。近年来林御史对简尚书督察得严,朝殿上百官只要听说林御史有本要参,都会相视微笑,有些人甚至会产生莫名的兴奋与期待,大家都希望皇上能传你上殿,这样就可以看到简尚书、甚至能听到简尚书与御史大人的廷辩……”
我再次哭笑不得;看谢守中此时模样,我直接怀疑他就是那个怀着莫名兴奋与期待的家伙之一;
简直就像生活中某些寂寞又有恶作剧因子的长辈,有意逗弄自己五六岁的孙儿发火,他自己别提多开心地看着那小童跳脚哭闹变成花脸猫,最后他自己再装模作样作慈祥状去抚慰那可怜的小孩。
季桓低笑:“简尚书大约不记得了,前年春你因不穿朝服在点卯住被林御史逮住。你睁大眼睛看着林御史的模样特别无辜,就像不知盗窃为何物的小孩拿了人家的苹果,被人家当场捉住般。当时有些大臣在,后来笑谈了许久。毕竟官场中沉浮,居然能看到简尚书这样的人,实在是个异数。”
谢守中悠然叹息:“季桓你说,我们的好时光都哪儿去了?”
林岳慢吞吞来一句:“依林某看,有些人就是年少时也未必有趣。”
谢守中说:“林大人是说老夫么?”
“老夫?”
“怎么?不可以?季桓是谢某学生,简尚书,谢某视为晚辈……”
我笑道:“如此最好。贡院现在我说了算,各位最好都免了那些繁文缛节,都以你我相称吧。最起码这段时间,大家暂脱略形迹,如何?行了林岳,我们到号房看看去。”
林岳听而不闻,径直走到窗前坐定了才慢条斯理地说:“前院你最好别去,免得授人以话柄。”
“不是有你这位御史大人同行吗?”
林岳直直地看着我:“只怕到时候林某说了也无用,”他见我似乎不解,补了一句,“树大招风。”
季桓微笑:“林大人说得有道理,简尚书别生气。来之前明国师嘱咐我,锁院考试之后,最好别让简尚书外出巡查。”
无奈,我只得退而求其次:“那我到门口问李存中几个问题,总行了吧?”
季桓笑了:“明国师料得果然不错,他说你一定会坚持的。这样吧,我陪你前去。”
结果,我与林岳、季桓一同来到内外帘相隔的院门前,着人找来李存中。
隔着门,李存中回答了我的问题:“目前考场秩序井然。有五人因为紧张而昏厥,经医治现已继续在答卷。考生共6657人,缺考者十七人,皆事出有因出具了证明;夹带者三十四人,代考三人,皆由士兵看守,春试结束再依律处罚。其中一代考者到现在仍不服,口称要见主考大人,被我斥退了。”
我想起他阎王李的别称,笑道:“这人在你面前都敢称不服?这倒奇了。你去把他带来,我……”
季桓建议:“不如请李大人着人小心看管,等春闱结束再细审吧。”
林岳赞同。
我对身旁守门官说:“把门打开,我看看这书生去。”
林岳看了看我,微皱了眉头:“李大人,你亲自走一趟,把那书生带来。”
季桓一笑:“明国师果然料事如神。待会儿见到了那位书生,盘问的事情就交给林御史吧。简尚书你在一旁听着就是了。”
我笑问:“这也是我老师嘱咐的?放心季大人,我自有分寸。”
书生被带了来,跟在李存中身后,两个士兵押着,却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张惶,眉宇间很有些郁怒不平之色。
这书生身材高大臃肿,五官……五官最奇怪。面色黄中微泛青,脸上皮肤似乎有限,被撑得紧绷绷,让人担心一笑就要撕裂。眼睛相对这张撑圆了的脸来说,不算大,却慧黠有神。
真是奇怪,这人越到近前,我越觉得眼熟,可是看他模样……似乎不曾见过。
待他们站定,林岳问道:“你就是那替考书生?叫什么名字?替何人来考?一一从实招来。”
那书生十分大胆,看了看下林岳,神情失望:“学生想见的是主考,这位大人是?”
……声音竟也如此耳熟。
我边思考边重新打量这书生,与他的眼神一碰,我顿时想起个人来,还没开口,他已笑着冲我大喊:“小乌鸦!”
我再无怀疑,上前一拳擂在他胸口:“瘦猴!”
耳边不约而同响起三声或重或冷或带笑意的咳嗽。
我看看黑着脸的李存中,板正正的林岳,眼中隐笑的季桓,又看看院中闻声而出的一些翰林及欧阳文博他们,忙低了声音笑问:“林东亭,你吃什么了?依我看你胖了至少有五十斤……”
耳边又是三声咳嗽。
林东亭笑道:“简尚书……你果然还是南山书院里的那个穆非。我林东亭看人果然不差。五年来,我时时想起同窗时情景,呵呵,小乌鸦,让我看看你……唔,长高了不少。不过,为什么还带着面具?难道……那样的容貌竟真的毁了?!”
李林季三位齐看向我。
我顾左右而言它:“先别说我。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到处打听也没有你的消息。张淼、顾惟庸他们全已考取,有些外放历练,有的……”
见李存中的脸已黑了七分,猛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忙不自在地朝这阎王李笑了笑。
李存中别转了头又是一声咳,转回来时脸上半丝笑容也无。
欧阳文博他们面带好奇渐渐走了过来,李存中一瞪眼,低喝道:“看什么!”
一群人四散而去,最后内外帘相通的木门前,剩下我们几个。
我敛了笑容,正色问道:“林东亭,说你替考究竟是什么回事?”
季桓轻声阻止:“简尚书,不如让御史大人问吧。”
林东亭苦笑:“不必问了。各位大人,学生本人确实就是林东亭。三年前携带南山书院出具的一应证明赴京春试,不料途中一病不起,与家仆盘桓客栈二年半。也不知是郎中开的药方有误还是怎的,人一个劲儿地发胖,病却直到上月才算愈可。眼看大比将近,回南山书院重新出具证明已来不及,于是请客栈老板、看病郎中写明实情。不想检查的羽林军将它撕了,只对照五年前书院写明的外貌特征‘肤白,眼大而双,瞳仁褐色,五官清秀,体长而极瘦……’就认定了学生是替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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