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就把章印在了我的左肩上。
一方好好的章竟被他歪解成这样!
这四个字顿时成了烙饼,我浑身燥热,明于远双臂渐渐收力,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浓郁,末了突然□□一声:“非非,我的头怎么疼起来了?”
“……”
“想什么呢在?是不是在暗笑我不知什么分茶斗茶事、不学无术?”
我抚着被阿敏敲疼的头,猛然意识自己刚才出神了,忙抱歉般朝他们一笑。
“失礼了阿……宁王殿下。”
阿敏眉一扬:“这么生分做什么?叫我皇兄或阿敏吧。你们谁来告诉我茶斗是什么。”
茶……茶斗?
我咳起来。
林岳低头倒杯水给我,看来无意解释茶斗事;
那三人似乎是没听到阿敏的话,谈论着哪儿的水泡茶最好。
严恺似也在强抑笑意,但说话态度还算谦恭:“回宁王,这斗茶与京城里流行的斗茶方法是相同的。参加斗茶的,用同一种茶叶,至于煮茶泡茶的器用与水是自带。大家当众分茶,最后共推一人裁决,判出胜负。”
阿敏皱眉:“这么复杂?喝个茶要这么麻烦做什么?随便泡泡不就行了?”
林岳说:“宁王有所不知,品茶品茶,重在一个品字。喝茶,不仅要喝个色香味,还讲究个闲趣。”
正说着话,外面进来一大帮书生,后面跟着一群僮仆模样的,当先一人笑着向我们走过来:“林大人说得不错。今天学生们来此斗茶,也就图个雅趣。”
我微笑起来,说话人是袁嘉楠。
阿敏仿佛没注意诸生的到来,兀自在计较林岳的话:“林大人说什么?孤有所不知?京城里有什么游戏是孤不知道的?孤刚才那样问,是故意逗你们玩的。推一人做裁判?那就由孤来推,你来。”
阿敏大力拍拍我的肩,笑得很理所当然也很不容置辩。
“这位……”
“但听遵宁王爷令,”严恺打断了微皱眉头的袁嘉楠,又微笑着对众书生,“刚才袁兄说了,今天且图一乐,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看着大剌剌高坐首位的阿敏,笑容变得有些青黄不接;又看看我,神情中颇有些迟疑与不愿。
袁嘉楠看我一眼,想起什么似的,又看过来,我微笑朝他一揖:“袁兄,又见面了。”
他一愣,随即笑起来:“原来是慕容世子。想不到世子年少却也爱好茶道?如此,我们今天就来切磋切磋?”
呵呵,切磋。
仍是不想承认我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裁决人吧。
众人纷纷笑起来:“好,我们且来切磋。”
严恺找来陶掌柜说明来意,并拿出十两银锭算作茶资。
“承蒙诸位看得起敝茶庄,诸位放心在此斗茶,缺什么只要敝庄有的尽管自取。这银子,陶某是断然不会取的。”
一番推拉。
最后我看不过,笑对严恺:“严公子就不必客气了。这几天你们多往兰轩来,就算是照顾兰轩的生意了。今天斗茶的人中,说不定还有未来的状元榜眼探花郎。此地斗茶的风雅事将来流传出去,也算是替兰轩做了宣传。”
于是,大堂里分成两块。
那边,问诊的走了一群又来一群,何太医一丝不得闲地“说”着医书,小竹箩里堆满了铜钱碎银子;
这边,众书生清扫地面一字排开茶桌,各自坐定。身后站着手捧器具的僮仆;没僮儿的,坛坛罐罐就摆在自家面前。
闲散茶客兴致勃勃过来围观,一时间我们这边多了几道人墙。
“我王德和想与世子交流交流吧。开始前王某有一提议:今天既说是以茶会友,那就都抛开身份地位,暂以兄弟相称,不知世子以为然否?”
说话的,是位衣衫华美的书生,看年龄大约二十□□。此人虽是笑着对我说话,但审视的目光几乎要直透我眼底。
此人有趣兼大胆。
我微笑:“王兄言之有理。待会儿小弟愿向王兄学习。”
王德和也是一笑:“不敢。”
这次笑容倒是温和了些。
严恺笑道:“王兄不知,慕容世子为人十分谦和平易,且心地仁厚,你就放心比试吧。”
哦?
什么时候变成比试了?
众生看着我,目光且信且疑;
我笑着朝他们团团一揖:“各位学兄,小弟有礼了。小弟不才不敢称评,愿与众兄长共同切磋。”
阿敏不耐烦:“皇弟,你太谦虚了。孤看胜得过你的人还没出生呢。”
呃?
阿敏这话算是煸风点火成功。
众生神情兴奋,看向我的目光全变成了跃跃欲试。
围观人中有声音传来:“慕容世子是简状元的学生,肯定差不了。听陶堂柜说,当年要不是简状元一席话,兰轩兴许早就关门大吉了。”
“那是。京城里大人们都说简状元精于茶道,不过真正有幸喝过简状元沏的茶的,就没几个了。”
袁嘉楠微笑:“所以,传闻终究是传闻,事实是什么大家谁也说不清。世子别误会,嘉楠不是说你。”
阿敏看看袁嘉楠:“小子说话有意思。不过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多言,开始吧。”
其实说话间,早有人开始泡茶了。
最先泡好茶的,是一位年约四十的书生,他让一小僮把茶捧到我面前:“世子请。”
我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让那小僮把书生面前的水壶拎过来,把杯中茶倒掉一部分,又满上壶水中,再喝;如此者五次作罢。
众人不说话,静观。
那中年书生清瘦的脸上,神情不显。
严恺问我:“怎么?这茶有问题?”
我说:“这位兄长用的是岩山青茶。按说这茶,配岩山雪峰崖上的雪峰泉最能显青茶之韵味。现在小弟看这茶,汤色淡黄微青,茶香初喝浓郁,三泡之后色香已稀,五泡后色香全无。茶是好茶,遗憾的是没有选好水。人说,八分茶,配十分水,那么茶就会变成十分;反之,十分茶,配八分水,这茶顶多也就成八分了。”
众人全看向那中年书生,等他说话。
那书生看着我沉默片刻,微笑道:“世子说得不错,兄弟用的确实是岩山青茶。至于茶水,赶考途中,兄弟我从岩山雪峰崖上的雪峰泉中取了一罐带到了京城,今天早晨由小僮儿捧着到兰轩来……”
嗡地一声,众人议论开了。
“能判断出茶的出处,不算多大本事,我也能够……”
“……要是真的由他来作裁决,岂不是一本糊涂帐?”
“幸亏只是切磋……”
“毕竟太年轻了些。看他身段声音,顶多十六七……”
严恺略带了歉意看看我,看样子他颇不愿意看我出错。
这人……不错。
我朝他一笑,表示没关系。
王德和大声说:“依我看,慕容兄弟任裁决一事……”
“且慢,兄弟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中年书生站了起来。
众人静下来,等下言。
林岳看看我,我笑了笑。
“就在来兰轩的路上,小僮跌了一跤,那壶雪峰水尽数洒了。兄弟没法,只得从城中井水中挑一罐来。”
众人默立,有几人面上渐红,不自在地咳几声。
围观众人大声称赞起来:“我们简状元的学生还能差到哪儿去?”
“世子厉害。”
“看来已得简状元真传……”
阿敏大乐:“有趣有趣,再来。”
再来。
这次是一位看去三十多岁的书生沏成的茶,我喝了一口,想想,站起来从这位书生那儿取过茶壶,将茶分别沏给林岳阿敏严恺与王德和。
我问他们喝出什么来了。
林岳的回答很简单:“茶。”
众人笑了。
阿敏道:“多味茶。”
这次笑声大了起来。
严恺略意外地看了看阿敏,放下茶盏没说话。
王德和不答反问:“不知慕容兄弟……?”
“这位兄台用的是北山云茶。水,选的是竹沥水……”
“世子讲对了,张某佩服。张某家居北山山麓,北山多竹海,一天张某无意中发现有些竹子在生长中会有细微破损,竹心本虚空,可略破损的竹子中间却涵有少量清水。于是张某在山中搜寻这种竹子,收集了半壶。试泡过一次茶,茶有竹的清气。所以这次把其余的都带了来。”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
王德和大声说:“诸兄别急,让慕容兄弟把话说完。”
我一笑,接着说:“张兄收集这壶水前后大约费时较多。所以这茶里虽有竹子的清韵,但也有陈水的青涩。另外,张兄煮这壶水,用的是松枝制成的木炭。因为松木多油,所以炭气略重,这茶里多了松香,损了云茶独特的兰香。最后,水煮得略老了些,茶味不活,滞重了。”
“世子所言极是。张兄这壶茶味道驳而不纯。”严恺微笑。
那张姓书生恍然笑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张某自己喝这茶,总觉得它滋味丰富之外,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受教受教。来来来,各位如不弃,都请尝尝这多味水。”
众人于是上前倒了来细品,议论声不一。
有说喝出两种味道的,有说只能喝出一种味道的,也有的说确实是多样味道。到最后,看向的眼神里全多了一种味道:复杂的味道。
王德和冲我一笑:“想不到慕容兄弟小小年纪,鉴茶手段这般老道。现在兄弟沏壶水,烦请世子点评一二。”
我朝他微一欠身:“不敢。愿与王兄切磋。王兄请——”
王德和取炭燃炉,倒水煮水,水开后只见他温杯取茶倒水,手势纯熟,一气呵成:“慕容兄,请尝尝兄弟取自青江中段的水——”
我看着面前的茶,他选的茶盏是白色骨瓷,茶芽经水一冲,慢慢浮沉舒展,最后根根立在盏底,如芊芊细竹,清气摇漾。
众人都不说话,看着我。
王德和静静坐在我对面,微笑相向。
我把茶盏推给他:“王兄说这茶是青江中段的水?这水是王兄亲自取的么?”
“当然。兄弟青城人,来京城前亲手从青江取的水。怎么?有什么不对?”
我笑道:“青江小弟曾到过。据小弟所知,青江中段水势湍急,若取此段水沏茶,因水性急躁,茶色会迅速显出,且深浊。现在看王兄的茶,茶汤生色较慢,先碧后青,最后二色相融,澄碧清透。这水断然不是取自青江中段。如兄弟判断不错的话,这水也不是青江水,它应当取自青城山顶一急一徐两股泉水。”
场中人全看向王德和。
王德和看了我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佩服佩服!慕容兄弟单凭茶色变化,就能精准判断水的来源出处。王某向来自诩茶艺,不想慕容兄弟比兄弟我高明多了。待春闱事罢,兄弟我再向慕容兄弟学习如何?”
我笑道:“欢迎之至。正好小弟我也想学学王兄沏茶的手段。”
王德和起身把茶分倒给场中诸人,袁嘉楠喝完叹息:“这茶,袁某是肯定喝不出它真正的窍门了。”
严恺深深地注视着我,自失地一笑:“今天这番观茶,严恺终于得尝自负滋味。如若不弃,严恺诚心想交世子这个朋友。”
阿敏接过口去:“他自然会答应。孤这弟弟向来有些痴傻气,望严公子能教他学得几分聪明。”
这家伙。
说什么呢?
我刚要和严恺说话,书生中有人提议:“不如请慕容世子也沏壶茶给我们大家尝尝,如何?”
众生连同围观诸人轰然叫好。
严恺笑道:“严恺早有此意,世子请——”
“恭敬不如从命。小弟闲来无事,在家里尝试着分茶点茶法。今天初次拿出来与诸方家切磋。”
我喊来陶掌柜,问他要来玉石碾子,细纱筛子。
众人无一说话,看着我动作。
我把云顶雪芽碾成细粉状,又用最细的细纱筛子筛下更细的茶沫;竹炉子竹炭,新到的松岩春泉满了一陶壶,待壶中水翻出鱼眼大小的水泡,把它取了下来。
里外皆墨色的瓷盏,把茶粉倒进去;右手往盏中注水,左手持竹制茶匙快速击拂茶盏。
淡碧的茶烟袅袅盘旋而起,玄色茶盏里茶水如雪莲从杯底翻出,慢慢茶饽牛奶般浮上杯沿,我左手快速点过,最后把茶盏推到阿敏面前:“请——”
阿敏本欲取盏,手及杯沿,突然愣住了,慢慢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众人探头看,也发呆,最后哄然叫好之声响起。
黑色茶盏里,乳白的茶面被我点出四个字:敏妙如许。
阿敏低头持盏,看着这四个字随茶烟渐淡渐无,最后剩下一盏洁白如月的茶水。
阿敏极慢地抿了一口,许久如饮酒般仰头而尽,完了朝众人一笑:“这茶,孤就不分给诸位了。”
我笑道:“阿敏,这茶是专门沏给你的。”
阿敏看看我,沉默。
说着,如前法沏出第二杯,递给林岳。
盏中仍是四个字:渊岳其心。
林岳深深看我一眼,微笑着端起茶盏:“这茶林岳不忍喝,但更不忍浪费,只好委屈它了。”
众人皆笑起来。
我沏给严恺一杯,因茶盏小,所以字更小:有朋自远方来。
字小更易湮灭,不过严恺还是看清了,一笑复一叹:“世子茶技神妙如斯。不仅让我们品到这好茶,但观世子在茶盏中随手点拂的字,严恺自认不如远甚。有心保存,但错眼间这些书法精品已渺然烟化,遂成绝响。世子真绝妙人。严恺心悦诚服兼心折。”
这话说得我顿时坐不住,又不知如何回,只得尴尬地笑笑:“哪里哪里,严公子说的哪儿话,呃,严公子见笑了……”
严恺笑容越扩越大:“现在再看世子,果然有股宁王说的痴傻气。”
众人都笑起来。
“确实。世子容貌平常,心思之真纯灵敏世所罕见。”
“哪里平常了?!茶烟茶香之中,斯人斯景只怕再难忘记。”
“对!你看他举手投足说话微笑,令人倾倒。”
笑声语声中,我把茶一一沏给他们。
最后,依着杯中浮沫,点画成山水递给王德和:“山水有清音。小弟与王兄一见如故。王兄请——”
王德和一口一口喝完,伸手一抹脸,大笑道:“想不到竟然这样的茶,白如玉,清如水,余香不绝。唉,可惜无酒。慕容老弟,你这茶勾得兄弟我酒虫四起,该如何罚你?”
“慕容世子慕容世子,是谁顶了我慕容朗的名号在此?”
突然人群外响起这清清朗朗的声音。
众人一静,慢慢地都不约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