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天共色,欸乃一声间。
与阿玉一同回到寝室时,发现妙音静坐窗下。见到我,他居然挟了就走。
待反应过来时,已被他推进一间极干净的暖房内,一只大木桶正冒着氤氲热气。
“妙莲小师弟,衣服从里到外全换了。换的衣服已备下,就在你左侧。你把易容丹洗去后,喊我一声。”
拭净水。
穿衣。
皓白如雪的绢纺中衣,轻软贴身着体生温;刚穿完,妙音就进来了。
不知他如何处理的,我的头发不多会儿就全干了。
然后又一掌抵了我的背,温暖的气流刹那周游全身,刚才紧张思考所带来的疲倦一扫而空;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师兄,你太厉害了。”我笑赞。
“厉害?等会儿你进去把他们惊得魂魄出窍,会发现你自己才是最厉害的。”
啧啧,有这么夸张么?
他一笑,取出一件缂丝软袍,展开。
初看,其色若素宣,其洁亦若素宣;再看,则如江南春山中晨光隐约的烟青,空灵玄远;
整件宽袍,除了隐约的莲纹边界,除了缂丝本身含蓄的华美,无任何修饰,线条极简约。
我微笑:“我喜欢它。”
“因为它朴素?”妙音笑得别有意味,“妙莲小师兄,你不会不知道一寸缂丝一寸金的事吧?另外,朴素不朴素,要看谁穿。”
他说完,帮我穿上并细细地整理好,让到了一边。
“走几步看看?”
我依言缓步而行,一种极柔和淡凉的光泽似在周围轻流。
疑惑地轻抬衣袖察看,这一看,不由一怔。
半隐袖中的手腕翻转时,竟如笼珠光。
怎么会这样?
忽想起妙音所说的易容丹的功效,那我现在的肌肤……?
飞快捋起衣袖看,发呆。
见过薄胎脂玉,由内向外透出的柔和温润的光泽吗?
妙音哈哈大笑:“妙莲小师弟,你有多久没看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多久?
他这一问,我才发现确实有很长时间没去看了,照镜子全是为了检查面具是否有破绽。
“现在知道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的不寻常之处了?凉月清照,暖玉生烟,就是小师弟现在这样子吧?”
我苦笑摇头。
明知我受这容貌所累,行动处处受限制,这促狭的家伙竟还要来推波助澜。
他笑嘻嘻把我按坐在椅子上。
头发被高高束起,配上缕空的脂玉冠;
冠形素朴,清尊含蓄,毫不张扬。
最后,一组佩玉用五色丝线穿了,自腰间悬挂而下,成了我全身上下惟一的饰件。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一脸惊叹:
“行动处,空灵飘渺如九天梵唱;静思时,光华内蕴似月华流转。清朗绝俗,浑不似尘世中人。”
说着笑容越来越扩大,眼底似闪过促狭的光芒。
“要是那帮书生看到他们口口声声的浑乌鸦,竟是这种模样,会如何?”
也罢。
先赢了这年试再说。
我垂头静坐片刻,缓缓站起。
“好啦,小师弟。回头师兄我多送你几个面具,再帮你配制些一泡即黑的的药水,好不好?”
口气像哄任性赌气的孩子。
我微窘,想起他的辛苦,顿觉自己的不该,笑着低声道歉。
他一愣:“阿弥陀佛,这一笑气度雍容自然成春。我……咳,走吧,两柱香的时间已到了。”
我很怀疑他是故意拖到现在,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这会儿想必全涌进乐群殿中去了吧?
走上乐群殿前的月台,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声说:“院长,两柱香已经燃完多时了,宣布开始吧。那小黑炭显然没勇气来了……”
“不对不对,他这会儿肯定在认真打扮。哎呀,说不定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一只彩色小乌鸦……”
里面哄笑声起。
站在台阶前,我微微一笑。
里面的笑声并没有什么恶意。
妙音抬头看了看,指着台阶最高处:“现在,从南面那扇门进去。”
我转身拉住他:“师兄,等年试结束,我沏茶给你喝。你要等我。”
他微笑:“阿弥陀佛,去吧——”
笑容静定,已变成道心如水的高僧模样。
里面的笑闹声不绝,催谢清玄的;打赌我不敢参加比试的;还有人在猜我是会穿玄狐还是孔雀裘……
有人笑喊:“小乌鸦穿什么都是小乌鸦,他害我们等到现在,待会儿他一来,我们就轰他下台!”
“不不不不!我们要让他充分展示了他的风度之后,再齐声轰他……”
“对对对,我们就耐心等他一等……”
这帮家伙。
我一笑摇头,轻吸一口气,摒除所有的声音;
行走时才发现,越接近妙音指定的最高处的南门,迎面而来的微风就越明显。
这柔韧飘逸的袍服,垂感极强;衣带袭上凉风,雪浪一样向后轻卷;
明净的阳光自身后透过,似融融春水,清波推着我的身影,一长一短,一长一短;
一步一步,沉静从容;
进殿。
明于远正与简宁说着什么。
他向这边看了看,转过去继续说,忽然背影一僵,迅速转过来,目光落在我脸上、身上,眼底刹那炽烈如焰;
简宁一怔忡,语气略恍惚:“非儿?!”
静静心神,走进。
抬头却见阿玉,他不知已注视了我多久,漆黑的眼底翻涌着难明的情绪;明明沉默着,却又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
他深深的目光对上我的,闪过极淡极淡的笑意;
我忙转了头,遇上明于远深沉而又炽热的视线。
大殿里,有人不耐烦:“院长,开始吧。别等……”
“等”字后面的声音,似被最锋利的剪刀快速剪断;
那人“霍”地站起,如遭雷击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再不动弹;
似长风掠过疏林,殿里的声音极速向深处远处逸去,最后剩下一片寂静;
他们静坐在位置上,盯着我,眼底全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前台上,张淼原本在与林东亭小声说着话,似乎察觉到不对劲,齐齐转头;
张淼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极大,冲着我结结巴巴:“你……天哪……你是……难道是……?!”
林东亭一脸惊讶与兴奋,我笑看着他,不想他一对上我的眼睛,竟倏地转过头去,耳朵红了半边,又慢慢转过来,一丝疑惑自眼底升起;
顾惟雍看了看阿玉,一身大红的软袍似火焰,燃烧着他漂亮的双眼,寸寸灰。
极力避免去看台上那双长久注视着我的双眼,可那幽深炽烈的目光却令我的心微一颤动;
我轻轻呼吸,缓步向前;
走到简宁身边,简宁笑得既欢喜,又隐有担心:“非儿,你这模样……你,唉……”
明于远转过来,低声说:“简相,你的非儿已经长大了。”
努力不去看这家伙眼底浓郁的笑意,我走过眼神温暖的宋言之,走过神情难明、脸色微微苍白的阿敏;
走过虽目露赞赏却仍风神清雅的王元朗,我略一顿,向他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我一把拉起来,我附在他耳边低问:“喝酒之约不改?”
“什么!?”他极为意外,却立刻反应过来,笑得十分畅快,“改?为什么要改?我等你,不见不散。”
我微笑上前,抱了抱负手静立一旁的谢清玄。
底下吸气之声连连。
谢清玄朝我竖眉瞪眼,转瞬又笑得连雪白的胡子都颤微微,拍拍我的背,一副老怀大慰状:“小子不错,小子不错——”
台下,顾问峤迅速反应过来,笑得仪态谦和斯文有度:“欢迎公子简非光临南山书院。”
这一声喊出,殿内诸生一激灵,沙沙沙通电似的颤栗快速传向大殿深处。
醒了。
“天!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长成这样……”
“清绝出尘……”
“太好看了……”
“‘好看’二字早已不足形容……”
“唉!难怪我哥说不看到简状元会觉得遗憾;看到了又会后悔……从此再难忘记……”
他们看着我,议论叹息之声不绝于耳,既兴奋又克制,仿佛声音一大就会把我吹化了似的。
我轻笑出声。
谢清玄咳一声:“小子们,第四轮仪容风度比试开始吧——”
话还没完,被张淼高声打断:“院长,再等等吧,那只乌鸦还没来呢……”
“咦,对啊。怎么现在还不到?”
“不会是走了吧?”
“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众人似乎才想起,纷纷猜测,气氛又开始活络起来。
“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等他来了,一定要他道歉,太不像话了……”
“他一定是没有勇气来了……”
谢清玄微笑着看看我。
我缓步向张淼走过去;
张淼眨眨眼再眨眨眼,定在那儿,等我走到近前,他似要向后让;我一把揽过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张淼,乌鸦穆非可不就在你眼前?”
说完,放开他。
那小子反应十分奇特。
瞪大眼睛指着我,手指轻颤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大喊一声,向我扑来。
阿玉轻轻一拂,张淼蹬蹬蹬向后连退。
殿内众人不明就里,又吃惊又好笑地看着张淼。
张淼看看我,又看看阿玉,再看看我,慢慢双眼一暗,又强自微笑对阿玉:“容珩,你……要努力了。”
阿玉不语,静静看我。
我走到林东亭面前,快速抱了抱他:“瘦猴——”
林东亭脸色微白,身子轻轻一晃,笑着举拳朝我挥来,拳至半途又收了回去,最后恨恨不休般在我耳边来一句:“你个浑乌鸦——”
顾惟雍却吃惊地张大了眼睛,轻喊:“你怎么知道他叫瘦猴?!”
我笑起来,朝他微一欠身:“小弟穆非,顾兄你好。”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谁?!”他失声大叫,又忙住了口,张惶看向台下。
顾问峤。
顾问峤脸上的笑容迅速冻住,坐在椅子上,很久才微笑着对简宁:“简相……那内侍之事,是下官糊涂……”
笑容似白石灰剥落,喀嚓喀嚓碎了一地的僵硬。
明于远微笑:“顾大人不必如此。你对圣上忠心可鉴,堪为百官楷模。”
顾问峤瞪了明于远半天,突地站起来指着阿玉:“那……他……他是……”
似意识到失态,他的手指烫着般极速收回,用力过猛,向后跌过去。
明于远伸手拉了他一把:“顾大人,看好你身下的椅子,别坐失了。”
呵呵,这家伙,说句话都这么让人咀嚼、费猜疑的么?
殿内书生并不注意他们的事,只兀自相顾脸红、干笑:
“天哪!你听到他的声音了没?简状元他……他居然就是浑乌……就是穆非?!”
“想不到他在我们身边几天,我们居然都没看出来!……”
“天,想想我们对他的指责……”
或羞惭、或懊恼,神情说不出的好玩。
我微笑着朝他们一揖手:“诸位学兄,小弟简非奉我皇之命,更名穆非,前来南山书院就读。弟生性顽劣,与诸兄开这样的玩笑,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们一静。
有人笑着挠挠头:“不对不对,是我们看问题有失偏颇。以为小乌鸦……”
“还乌什么鸦!你小子住口吧!”
笑声中,有人自嘲:“现在回头想想穆非的话,竟是明示暗示过,可我们偏偏听不见……”
“难怪他会那样回答我们提出的三个问题……”
谢清玄笑咳一声:“傻小子们,经过此事,想必会对世事明白一些了吧?有热血有风骨是好的,但也要有脑子。好了好了,第四轮比试开始吧,你们不是还在等着把那只乌鸦轰下台的吗?”
诸生嘿嘿嘿,笑声四起。
笑得满殿的阳光明晃晃。
这一轮比试结果,已没有任何悬念。
终于,台上只剩下阿玉与我。
终于,来到至为重要的第五轮。
心,开始不规则地乱跳。
阿玉却风姿清拔,一派雍容闲静。
谢清玄微笑宣布:“本次年试最后一轮比试开始。现在请刚才得票第三的张淼,把本书院开设的全部课程名称一一写下制成签,放进前台陶罐中。第四名林东亭从旁监督,以防作伪。”
一写一看;
典章、史籍、时论政论、骑马、射箭、数艺、茶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十数门课程,每一门写在一张纸上,分别叠好,放进陶罐;
殿内十分安静。
谢清玄举起陶罐摇了摇:“现在请本书院去年年试的第一名,容珩上前抽签。抽到哪门课程,你二人就比试哪门,以决出今年年试的第一名。”
我虽在微笑,可心跳得如惊马脱缰,无法使它平静下来。
紧张之下,头隐隐疼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紧紧注视着阿玉,看着他静静走上前,看着他伸手进去,看着他取出一张洁白的纸片。
看着他缓缓地,打开。
我的手轻轻捏成了拳,握紧再握紧。
阿玉落在纸上的目光一凝,似乎也是在平静心情,他握着纸片身体微颤,沉默了片刻,静静转过身来,幽深的眼里如星芒融进,他微笑问我:“简非,你相信不相信天意?”
天意?
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仿佛一点一滴地消失,寒意自心底寸寸升起。
阿玉把手中纸条递给我:“你自己看吧。”
我费了极大的心力,才控制好手指,稳稳接过;
看。
“小心——”阿玉伸手稳住我的肩。
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到了我手中的纸条上,而我只知恳求地盯着阿玉的眼睛。
阿玉唇角一白,可却注视着我,轻声而决绝:“小非,这天下任何事,我都能答应你,惟独这一件不行。”
血液似乎一下子抽空,我眼前一恍惚。
似乎听到台下一阵惊呼,似乎听到简宁的声音,似乎还看到明于远沉静镇定的双眼……
“简非,简非——”
好半天才对上面前漆黑的双眼,他凝视着我,眼底闪过沉痛之色,笑得清寂空茫:“好吧,我答应你。这一次,签由来你抽。”
他转身朝谢清玄优雅欠身:“不知书院可否破一次例?”
谢清玄看了看我,转身询问座中诸子。
无人提出异议,但绝大多数人只是茫然不解地看着我们。
只有深研班的,似乎隐约猜到了阿玉刚才抽到的是什么。
阿玉轻轻抽过我手中的纸条,重新叠好了,放进陶罐,摇了摇,递给我。
我看看他,慢慢伸手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
似乎每一个纸签都被我抚摸过,指尖全是汗,犹豫再犹豫,终于横下心抽出一张。
打开。
如坠世上最离奇的梦境;
却怎么挣扎也无法从中醒过来;
忽冷忽热,汗湿里衫;
一阵腥甜上涌,我用了全身的力量把它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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