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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沧海龙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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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从来没有问过他对我的期望;简府世代公卿,出了我这样一个一心想逃避责任的人,算不算个异数?

    昨天与明于远立于山顶时,自己某些想法的变化究竟是什么?

    入世之心?

    ……

    茶宜静,我自嘲般一笑,放下杯子:“小子心意烦乱,出去走走。”

    谢清玄手轻挥:“老夫这间竹庐,你去留随意。”

    在苔痕遍布的竹径里,我低着头缓慢地行走。

    风吹过,竹吟森森,别有宁人心神之功。

    长吁一口气,从这些清劲出尘的竹子身上一根一根看过去,看……

    心砰地一跳。

    明于远。

    小径深处,他负手微仰了头,似乎也在看竹。

    枝叶里闪烁的阳光,在他俊逸的脸上,明明灭灭。

    这一次是素袍如水,襟袖风卷,整个人明净清逸绝伦。

    呆看半晌,我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他似乎吃一惊:“胆子大起来了,现在可是大白天。”

    “不管。”我用力再用力。

    “好好,不管。”他低笑出声,伸手反拥住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已立听多时。烟雨江表,波涛澎湃,如见苍龙出云入海之飘忽。心境竟如此动荡……怎么了简非?”

    我一怔。

    这人,太厉害。

    短短的几句,不仅道出了《沧海龙吟》的曲旨,而且竟一语道破了我此时的内心。

    “傻小子终于肯长大了。不过,遇事还不够沉着。”

    沉静温柔的声音里,是三分感慨,七分包容。

    听得我又发呆。

    “……你已经知道考试时发生的事了?”

    他拍拍我的背:“别太担心,凭你的水平,未必就过不了关。当然,输了也不要紧。”

    不要紧?

    想起阿玉执着的目光,他的隐忍与用心至深,不由呼吸一促。

    明于远看看我,可我怎么觉得他这看似浑不着意的一眼,有种洞悉人心的敏锐与深沉呢?

    他笑起来,一把将我圈进怀里。

    “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吧,输了有我呢。除非你选择了他。”

    “明于远!你……”

    “呵呵,小傻瓜别乱动。你自己或许不知道,你只要一看到皇上,负疚之心就会泛滥。这一点,肯定会影响到你最后的选择。依你的性情,选择退,你会愧疚;选择进,却似与你一贯的心愿相违。刚才你这一曲琴,我听后想了许多。”

    想什么了?

    “简非,这次回去后,有什么打算?”他放开我,漫步上前,问得似乎很随意。

    怎么一下子问起这个?

    还在想,竹径深处传来一句:“什么打算?肯定是为祸昊昂朝廷了。”

    我被这句逗得笑起来。

    瞬间想起很多事。

    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明于远与我一起步行回家,我说自己名字的意思是减少是非;他却笑称“简非简非,专门惹是生非。”

    那时,我还是倦勤斋里一名饱食遨游的小小侍讲;

    那时,以为阿玉只是某个品阶与我差不多的世家子;

    那时,宋言之刚刚返回都城,我在兰轩一见到他,即被他的人品气度深深折服;

    那时,阿敏还不曾回京。

    现在,阿敏笑嘻嘻站在我面前。

    “刚才那琴是你弹的吧?我与宋言之打赌,他静听良久,说了一句‘我宁愿是自己输了’,后又低声念起你那两句‘我梦往何处,筑屋白云侧’,出了神。”

    出神?

    我刚才这曲琴声到底是怎么了?

    阿敏看看我,又看看明于远,眼底的笑意扩大再扩大。

    “阿敏,你小子笑得这么贼忒兮兮的做什么?”

    他朝我眨眨眼:“小非非,此曲一出,不知是祸是福哪——”

    明于远微笑着接过去:“不劳宁王牵挂。祸福都由我明于远一人替他担了。”

    这二人,说得我洪水猛兽似的。

    我笑起来:“好吧,这次回去后我一定努力制造事端,以不负你二人先见之明。”

    明于远一僵,看了我一眼,眼神深刻,带着沉思。

    阿敏哈哈大笑:“好好好,公子简非终于肯走出来为祸人间了。我都等不及要看到这一幕啦。”

    我不去理这家伙。

    “明天公布结果时,你和我一起去看,好不好?”我问明于远。

    明于远笑起来:“傻小子还在担心?好……”

    阿敏却拉起我就走:“这两天你还是老老实实与皇上在一起的好。不然书院里那帮小子,还不知会想出什么恶招来整治你。”

    明于远在身后闲闲来一句:“宁王如果真有心,顾问峤那儿您就适当关照几句吧。这人败事的能力还是有的。要是真弄出个臣子留难皇上的事,传出去是什么样子?”

    出院门没多久,居然遇上张淼林东亭他们。

    这几个原本在说着什么,看到我,声音一下子全没了。

    他们看看我,又看看阿敏,再看看我,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是更加的不屑。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张淼当我是空气,笑对身边几个:“走,我们把容珩拉出来喝酒。这人,什么都闷在心里。为某些人伤神难过,呸,真不值得!”

    我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背影,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怅惘。

    阿敏敛了笑容,说得缓慢而认真:“简非,你要是不愿意,就一直待在书院里好了。你放心,其实谁也勉强不了你什么的。”

    听着这话,我心底一热,上前抓住了他的手:“阿敏,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阿敏一颤,迅速抽出自己的手。

    见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一笑:“才想起来,我还有事要与简相商量。”

    去了。

    我一笑摇头,独自回到寝室。

    晚上泡澡时,妙音打趣我:“别担心,简状元的文章我也看过,你就是两道题不答也不要紧。读卷老师一看到你第一题的阐述,十分震惊之下,就判了你头名。”

    听着他夸张的话,我烦恼丛生中,也笑出了声。

    一夜无话。

    第二天,辰时。

    第一轮考试的结果果真依时贴出,书院里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我走到门口又坐下,拿起书又看不进,站起来却又无处可去。

    阿玉似乎不堪烦扰地放下书:“别晃了,走吧,我们去看看结果。”

    一路上,人人都往希贤堂下月台前跑去。

    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入围者的欢呼声,落选者的哀叹声,旁观者的议论声……

    人声鼎沸。

    置身喧嚷的人群中,那张榜单隔太远,但前面人丛里的议论我却听到了。

    “看,又是容珩!头名又是容珩……”

    “走走走,看他们的答卷去……”

    “对,好好参详参详……”

    阿玉。

    他果然考了第一名。

    阿玉微笑:“如果你没有入围,我们就起程回去。”

    我一听,心急心惊之余,转身就往人群里去。

    “小心,你这小笨蛋。”阿玉忙上前帮我拨开人群,揽我的肩向里挤。

    在惹了无数白眼和报怨之后,终于来到了榜下。

    强抑住狂跳的心,从最下面往上看,一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我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连推阿玉:“看到没看到没?哈哈,第五十名可不就是我简……喂,你揪我的耳朵做什么?!”

    阿玉似乎也挺高兴:“很好。有你,这场比试才有趣。我可不希望你输得这么莫名其妙。下一轮考试,你给我好好坐在我身边。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方法干扰你答卷。”

    心情轻松之下,我开起玩笑:“那是。第一轮我要是因为那原因过不了,你即使赢了,我也是肯定不认帐的。”

    阿玉静静看着我,静静地说:“你还能逃到哪儿去,小非?”

    我正视他的眼睛:“逃?我为什么要逃?告诉你,从此我不会再逃。”

    可看了几秒,还是转了视线。

    他轻笑起来。

    听不见听不见。

    转身挤出去看试卷。

    按照传统,书院里每年都会张贴前五十名的试卷,让所有的人评读交流与监督。

    阿玉的答卷前聚的人极多,许是因为正主来了,诸生纷纷向两边让,阿玉与我顺利来到最前面。

    张淼林东亭他们也在,这几个一见阿玉就开始起哄:

    “容珩,你太厉害了。这次你要是还能夺得年试第一,准备如何处置顾惟雍?”

    “容珩,今年你要是赢了,会要求谁陪你共度良宵?”

    听得我头皮一麻,脊椎直发凉。

    阿玉有意无意看我一眼,笑而不答。

    张淼眉一皱,大声说:“容珩,你不会是要这……这只乌鸦吧?”

    林东亭笑着抢话:“最好是不要。最好你们都不喜欢,这下穆非就归我啦。”

    “林东亭,你小子有点骨气好不好?这乌鸦有什么好的?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巴着明国师的模样。今天又去粘着宁王……哼,我们南山书院什么时候容纳过追名逐利、趋炎附势之徒了?”

    林东亭置若罔闻,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我:“我林东亭敢打赌,你们全看走了眼。行行行,你们容纳不了,我来容纳好了。我就是喜欢他,越看越喜欢……”

    张淼瞪着林东亭直喘粗气,最后还是忍不住,冲过去对着林东亭当胸就是一拳。

    周围一群全是好事之徒,哄然叫好的有,大笑着扑过去加入战团的有。

    烟尘四起。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群精力过剩的家伙。

    他们是来打架的,还是来看答卷的?

    转过去看阿玉的答卷,禁不住越读越为他的见解所佩服。

    “阿玉,你读书一定极肯动脑筋吧?”

    阿玉的视线不知落在哪儿,许久才听到他清冷的声音:“长夜漫漫,不读书何以度过?或许从此以后,会不同……”

    不同?

    我看他,发现他在深深地凝视着我,忙转头盯着他的卷子。

    身后似有一道目光,似清寂似炽热。

    我僵着背看到十分认真。

    幸好。

    身边群殴的已经罢了手,这会儿全齐集到阿玉的答题前,合唱般大声念着卷下评语:“锦绣满篇。诵之再三,叹服叹服。录为榜首。王元朗。”

    “欧欧,锦绣满篇,叹服叹服。”

    我努力笑得轻松:“阿……咳,容珩,这个王元朗有趣,我喜欢。”

    阿玉清清冷冷看着我,洞悉一切的双眼幽深难测。

    林东亭哀叹一声:“穆非,不准再喜欢别人了——嗷!张淼,你小子再打我,我可真火了。”

    张淼冷哼一声。

    林东亭又笑哈哈:“穆非,你小子够幸运的。顾惟雍施那下流招数都没有难倒你,佩服啊佩服。咦,对了,还没有去看你的卷子呢,走走走,别理他们,我们俩一起去看……”

    “行,我们就去看看这乌鸦的答卷。看值不值得我们动脑筋为难他。”张淼冷笑一声,率先向我的试卷走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轰然赞同,拥簇着瞬间走了大半。

    阿玉看看我,微笑道:“我也很好奇是何人慧眼识珠,圈了你。”

    结果来到试卷旁,发现张淼他们全定定地盯着卷子,除了时不时的抽气声,竟然一个也不说话。

    怎么了?

    正暗自惊异,林东亭已转过来一把拉了我:“穆非,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这么厉害。别的不谈,就这笔字……”

    张淼他们齐齐看着我,眼神真是说不出的复杂。

    我上前一看,触目处就是几行大红朱批:

    “析义精辟,据理新颖,深得凝练之精髓。兼之烟云满纸,据此直欲呼酒。快哉快哉。惟第三题留白,似恶童助人挠背,痒处将及却罢手而去。可恼可恨。录为榜末!”

    笔墨淋漓,钩画极为洒脱。

    再看署名,不由笑出了声。

    王元朗。

    阿玉肯定也注意到了,笑看我一眼。

    “这个王元朗是谁?这次年试结束我一定要去找他。这人太好玩了。”我简直有些等不及。

    林东亭满脸不可思议:“穆非,你竟然不知道王元朗?天哪,你究竟是哪个穷乡避壤里出来的?王元朗,昊昂士林学问极好的、最狂狷的达人。看得顺眼的,对方就是贩夫走卒,他也会拉了一起饮酒击壶高歌;不顺眼的,任你是王公勋戚,他也不会理你半句。”

    霍,竟如此任性?

    林东亭朝我神秘一笑:“这人还长得特好看。当然,肯定没有你……喂,张淼,你今天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

    张淼一把拨开大声抗议的林东亭:“穆非,你答应我们不会负了容珩、不再去找明国师他们,我们就还是好兄弟。我可以保证你在南山书院里……”

    我打断他,笑道:“不。这一点我绝对不可能答应你。你以后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没人肯听,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周围的人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只混进羊群里的大尾巴狼。

    张淼气极反笑:“好好好,你个混乌鸦!你就等着吧!”

    他转向阿玉:“对不起,容珩。别怪我们不能你面子。你也应当清楚,书院里容不得这种样趋炎附势之人。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把他赶出书院……”

    阿玉微笑:“求之不得。敬请刁难。因为我十分想看他如何应对你们的考问,那一定极为有趣。”

    张淼他们直直地看着阿玉,似乎有听没得懂。

    本来在腹诽阿玉的话,可看着他们的神情,我实在控制不住大笑起来。

    林东亭却似有了新发现:“穆非,你是不是下功夫临摩过简状元的字?你这楷书与他的极像。看你试卷上的书法,确实如烟云满纸。看来你竟是诸体皆精,绝佳。”

    “绝佳?人品低下,还不是一文不值?!”

    “看他这样子,分明不觉得羞耻。”

    “哼!现在看他,竟觉得顾惟雍都比这乌鸦可爱……”

    事实上,他们越是气愤,我越觉得他们可爱。

    我笑嘻嘻听他们指着我大声喝斥。

    阿玉好笑地看我一眼。

    这一来真如火上浇油。

    看他们神情,恨不得要冲上来揍我一顿。似乎因为顾忌阿玉,才忍住了没动手。

    “穆非,你就等着第三轮的当众答问吧。”

    说完也不等我的回答,拖着林东亭,转眼走了个干净。

    阿玉微笑着一捋我的头发:“走吧,恶童。”

    我惊喜:“去会王元朗?!”

    “王元朗?第三轮当众答题时你一定会看到了。当然,首先你得考过第二轮。”

    呵呵,第二轮。

    走进书院东侧的朴素无华的进德堂,才知道第一轮年试,深研班的全部入围了。

    阿玉率先进去,眼风扫过,座中顿时静下来。

    他似选定了位置,径直往南窗走去。

    “小非,过来。”

    我走过去一看,笑了。

    想不到他选的位置,正好在顾惟雍的后面。顾小子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阿玉自己坐在我左边。

    考的是时论政论,颇类旧时策论。

    仍是五柱香的时间。

    这一次再无人打扰。三支香的时间,我答完,阿玉也正好停笔。

    他先我后,提前交了卷。

    第二天结果出来,五十人录二十人,他仍在榜首,我名列第二。

    顾惟雍,张淼,林东亭……听旁观众人议论,深研班有十五人胜出。

    正在细看入围者的考卷,耳边忽有人闲闲地说:

    “乌鸦,明天起就是当众考核了。听说宁王、简丞相、明国师、大将军他们全会亲临现场。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让你输得彻彻底底。”

    呵呵,居然没发现我身边围了一大群人。

    有深研班的,也有陌生面孔,全都满脸不屑。

    顾惟雍撇撇嘴角,白眼相向:“看什么看?你不就是想利用这次年试捞取更多的好处吗?我们……”

    实在不想他们的误会继续下去,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

    “凭心而论,我在意的并不是这种输赢。在有些人眼中,赢了自然可以有更大的声名、更多的荣誉。可是如有可能,我宁可不参加这场角逐。因为在我看来,只有息了竞逐之心才会真正去潜心学问,才能获得海阔天空般的自由,体会到明月清风般的怡然……”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嘲笑打断了:

    “哎哟,瞧这话说得多漂亮!”

    “多么淡泊的圣人啊!”

    “虚伪的乌鸦!”

    “你们不要这么说人……”

    “说?!我们还要打呢!”

    话音未落,就见一团黑色的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向我飞来。

    眼看着闪避不见,突然一只手伸出,将扑面而来的东西尽数收到袖中。

    面前的这群人,齐齐住了口,颇为不自在又控制不住兴奋地看向我身后。

    我转头一看:

    呵呵,宋言之,明于远。

    宋言之微笑道:“宋某以前只知道松塔里的松子可以吃,不知道它还可以做暗器。”

    他们不好意思地愣了愣,忽有人大声喝采:“大将军好俊的功夫!”

    “是啊,我一共向这混乌……向穆非扔了七八个松塔,大将军手轻轻一挥居然就全没收了。”

    “还有我,我也连扔了好几个……”

    呵呵,这帮天真率直的家伙。

    这会儿他们看着宋言之,七嘴八舌议论着,兴奋得两眼直发光,我则成了无人问津的乌鸦。

    看着明于远想笑又不便发笑的神情,我笑出了声。

    他在我耳边小声说:“傻小子,等你赢了之后,再去发表输赢不计的观点吧。在世人眼中,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论输赢的。他越是说自己不在乎,人们就越觉得他无能并且可笑。非非,你要有心理准备,看来这帮小子明天是一定会合起来整治你的了。”

    既已知道明天的一场考问无法避免,我索性和他们开起玩笑,于是一把抓住明于远的手臂:“明国师厉害,恳请明国师为学生指点迷津……”

    果然,那帮小子停止了吵闹,看向我的目光如果可以射出飞箭,我现在一定胜似蜂窝。

    宋言之笑着摇了摇头。

    好像我是一个令他既头疼又无奈的顽劣不堪的恶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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