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张诏书吗?”
他们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们两个,又看看坐着的简宁,头忽大忽小,热辣辣地疼。
“你们能不能……”
“非儿,别说话。”简宁端坐着,温声打断了我。
“明于远,你与朕一样不敢,对不?”阿玉看了看我,眼底的温柔一现即隐,“如果朕硬要了他,只怕会永远失去他。你也一样害怕的,不是吗?监国期间,你做了什么?朕在书院里待了七天,七天,足够你取了这万里江山。你不是已经筹划好一切了吗?为什么事到临头又改了想法?朕得知你要来这儿的消息时,真的很失望。”
明于远毫不否认,他微笑着看向阿玉,态度不卑不亢:“是的,皇上您说对了,我是不敢。征虏将军的婚礼按我的要求安排在了南山郡,宁王、简相、宋大将军他们都来贺了,朝中大臣哪会不来?更何况还是这样一桩锦上添花的雅事。此时我在京城拿出太上皇的诏书,扶宁王即位不是难事。毕竟皇上称病罢朝已非一日……可是,我无法想像简非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他连我们争吵都不愿见到,我要是把你……只怕他会把一切过错归咎于自身,只怕了从此会他对我失望、不想再见我,只怕他从此会……如了你的愿。”
阿玉冷冷一笑:“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吧,一个你明于远不得不顾忌的原因。阿敏不是朕,他……”
阿敏?
阿敏怎么了?
我听着他们如此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紧张得连大脑一片空白。身上阵寒阵热,手心里满是汗。
“皇上,”简宁看我一眼,接过了话,“前事皆是臣不对。如果不是臣挑了明国师做非儿的老师,或许一切仍会按着我们两家世代的设定走下去。问题是现在非儿喜欢的是明国师。所以,臣恳请皇上就退一步吧,成全了他们,也成全了……您自己。”
阿玉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简相,如果简非喜欢的是朕,你会不会帮朕?”
“会。”简宁竟然答得毫不迟疑。
“爹……”
“那要是他同时喜欢了我们两个呢?”
什么?!
“阿玉,你……”
“小非,别着急,我只是……假设而已。”
简宁静静看了阿玉半晌,目光渐渐柔和,最后轻叹一声:“皇上,臣请皇上别扰了非儿……就让他这样吧。”
阿玉与简宁对视片刻,声音清冷低徊:“好吧,……如你所愿。”
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背影孤高。
临出门,他顿了顿,回头看我一眼,眼里的清寂如霜似雪,可他却微微笑着:“放心,小非。我不会为难明于远,毕竟还有一个昊昂帝国等着我去打造。”
我无法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
心头不知是轻松,还是有了更多的压力,或者是别的什么;
大脑里嗡嗡作响,无法静下心来。
茫茫然站着,看他的背影慢慢融入清冷的霜夜,慢慢淡出我的视线。
慢慢只剩下鼻端似兰非兰的香,渺茫空灵如渐远渐淡的歌吹。
不知过了多久,简宁走到我身边,探探我的头:“早点睡吧。你昏睡的时候,爹已帮你清洗过。今天就别泡澡了。明天你书院的同学见了你现在这样子,肯定会吓一大跳。他们一定想不到那个黑不溜秋的小子就是你。今天席上他们问过我好多遍,问你会不会来。”
“爹……”
我看着简宁,看着这张极清秀而书卷气的脸,似乎竟有些陌生;可看着看着,又觉得他仍然是温柔清润的简宁,是我的父亲。
简宁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眼底隐约的紧张担心一下子消失干净,他笑得十分宽慰。
“傻非儿,想不到你去书院几天,竟然就让皇上改变了想法。看来还是明于远了解你。爹其实有几次想出手干预,但是明于远不同意。他说要让你自己去处理这件事,并且告诉我这是你的意思。”
“他其实比谁都着急。一会儿怕你会突然喜欢了皇上,一会儿又觉得你一定不会改这。呵呵,你见过这样患得患失的明于远么?他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机太深,把什么都藏在心底,又太骄傲。既想让你选择,又怕你最终选了别人。又一心想着给你最好的,却不知道有时你并不需要这些。呵呵,关心则乱。他下次要是再敢像今天这般对你,你就休了他。我看皇上很好……”
我听着听着,都不敢去明于远此时脸上的神情。
“砰”地一声,话还没有说完的简宁,已被明于远半请半送地推出了门。
明于远。
他依门而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琉璃冰灯的光影在他眼底,闪烁。
我走过去,还没走近,已被他一步上前紧紧拥在了怀中。
“你们……”
“别问,简非,什么都别问。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他拍拍我的背,低声阻止了我。
唉,竟然知道我要问。
可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今天这一天真长。累了吧?什么也别想,早些睡。这是张浩将军府的东园。皇上住在最上首、后面依次是宁王、你、简相、我。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我们一同去南山郡转转。现在我有些国事要去与皇上以及你父亲商量。”
他的语声沉静温柔。
说罢,轻轻吻了我一下,又吻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但最终还是去了。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久,我走到南窗前,凭窗而望。
窗外,寒烟淡笼,松馨可闻。
明河在天,清光如霜,流照着近处的树,远处的山,苍茫寥廓的江山。
思绪纷乱。想着我与明于远,想着阿玉,想着这红尘世界里的情爱纠缠……
心头忽而迷茫,忽而清醒。
人生百年,逝水滔滔。良辰美景,怎能够虚放?
可是,今日少年明日老,到头来,又如何?
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心底突然冒上来这两句话。
“好一句‘一朝风月,万古长空’,”身后有人轻笑,“小非非在这儿临窗静眺,感叹什么呢?”
阿敏。
他一袭轻裘,拿着一壶酒,笑着向我走来:“有没有兴趣与我作长夜之饮?”
我定了定神,微笑着坐下来:“阿敏,陪你可以,但我不喝酒。”
阿敏随意地坐在我对面:“行。”
“阿敏,良宵好月,可惜我不会喝酒,独饮难免寂寞,不如请了我大哥来……”
“不必,”他一笑回绝,朝我一眨眼,“嗯,良宵好月,简非在侧,人间至乐。当浮一大白。”
他喝尽杯中酒,看看我,再看看我,目光落到我的头上,笑意顿减:“简非,你傻了是不?当时为什么任那董以仁如此欺负你?”
我一愣:“你知道?”
“嗯,我全看到了。不然你以为简相怎么会到那儿去找你?”
我心底感动,拍拍阿敏的手:“得友如此,简非之幸。来,我替你斟酒。”
他的目光自我的手上移到酒杯上:“你一定没有问明于远白天那一出究竟是什么回事吧?我后来仔细盘问过董以仁那小子……”
我心头一紧,突然很怕阿敏接下去的话。
他笑起来:“别担心,不是你所想的。他当时去找明于远,正碰上明于远面无表情地回来。是算到你一定会去找他的吧,明于远只吩咐董以仁帮他挡驾。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简非,你只要稍微动些脑筋就会想明白的。明于远再糊涂,也不会用那姓董的来气你,那小子根本不够份量。当时董以仁自窗口看见你又返回,忙故意说笑着邀明于远去前厅。出来后,看到你拦在了路当中,据董小子自己讲,要不是明于远拉住他,他定会装着看不见,一头撞倒了你。”
我看着阿敏,回想着白天的事,恍惚有些明白。
“放心,我说的全是事实。要知道我慕容敏出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哼,那董小子……”
他眼底闪过算计之色。
怎么?
他看了看我,又笑嘻嘻,没心没肺模样。
“你小子笑什么?居然连董以仁那点小手腕都看不清,真是个笨蛋。”阿敏看着我,连连摇头,“当时你那个伤心样,看得我……呵呵,你没见到明于远知道你昏倒后的脸色。”
我心头一阵温热,握了他的手:“阿敏……”
“别说见外的话,小非非,我们是朋友,对不?”
他喝酒的动作很慢,却一杯接一杯,如喝白开水。
“简非,我其实倒希望你真与明于远分手……”
“阿敏!……”
“刚才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阿敏笑得十分坦白,“我皇兄他虽说表示放弃,但是,据我对他的了解,怕不会这么轻易。……要不要我帮你,让皇上他对你彻底死心?”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要?行,那我们只喝酒。”阿敏浑不介意。
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犹豫了下,决定直接问:“阿敏,他们说的另一份诏书是什么回事?”
阿敏闻言,看了我半天,突然笑起来,还越笑越大声:“简非,这十年明于远究竟教了你些什么?这心机最深的,却教出了一个心思最单纯的……有趣。他在你面前肯定从来不谈政事的,对不对?很好很好。”
很好?
很好还笑成这样?
阿敏突然不说话,看着窗外出了神。
“阿敏……”
“好吧,小非非,”他笑得极富意味,“放眼这天下,大约也只有你才会把这几乎可以颠覆朝廷的大事,闲话家常般,问得如此直接。你这性子要是一脚踏进官场,定会令那些官场油子无所适从,手忙脚乱。那种场面,真令人遐想啊……哈哈,好好好,别恼别恼,我告诉你。”
不知是因为酒兴,还是什么缘故,他此时看上去十分轻松愉悦。
“那是一张指定我为皇位继承人的传位诏书。当时,皇兄已是太子,我父皇与明于远都竭尽所能地教导他,简相也是。不过,你出生后,简相的心思完全到了你身上。他与我父皇情路可谓坎坷,可能是不想你再受这份痛苦吧,他未雨绸缪,要我父皇立了那样一份诏书。我父皇在你母亲的事情上觉得有欠简相,于是写了这诏书。不过第二天,父皇就后悔了。他找简宁要,简宁坚决不给,二人的关系进一步雪上加霜……”
我听着听着,眼里阵阵酸涩涨痛。
人都说,为人父母的,都会为子女计之深远;我怎么也想不到简宁对我的爱可以到这种地步。
一时无法言语,与阿敏对坐着,他喝酒,我发呆。
看着阿敏,想着他刚才的话,心中一阵不安:“阿敏,对不起。你……”
“高位者多寂寞。我现在这样,很自在,”阿敏笑着转了话题:“怎么样,要不要帮你?我比你了解我这位皇兄……”
突然又想起件事,忙打断了他的话:“阿敏,皇上为什么现在仍然是容珩的模样?容珩是谁?”
“容珩……慕容玄,我皇叔父的次子。他生性冷淡,一向深居简出,一年通常说不到几句话。我们与他接触很少。谁想到他会在南山书院一待就是三年?……呵呵,皇上为了你可谓用尽心思。至于他为什么仍然是容珩的打扮,可能与……嗯,说吧,要不要我帮你?”
我想着阿玉的话,他的神情,他最后的眼神,心中十分犹豫。
“……你想怎么做?”
阿敏顿了顿举到唇边的酒杯,微笑道:“你信任我,就照我说的去做。但是做什么,我不会告诉你。快作决定吧,要不要我帮你?”
我看着他,看着他坦诚无伪的眼睛,看着他明朗真挚、毫无心机的笑容,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笑起来,笑得两眼光芒闪烁。
“记住,明天早上你醒来后,不管皇上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只管躺在床上,不准起来走动。”
他眼里分明有什么一闪,快得我抓不住。
我突然感到心神不安,忙改口:“算了,阿敏……”
话还没有说完,阿敏已经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快速托起我的下巴,一杯酒被他尽数倒入口中,眨眼间他不知做了什么,酒竟全部被我咽了下去。
我大惊,站起来一把推开阿敏:“你……阿敏,你……”
他微笑的脸,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记住,简非,明天不管发生什么,你千万别起床……”
最后的意识里,是阿敏的这句话。
……
“阿敏!”
这一既惊且痛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自沉睡中惊醒。
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昨夜的一切迅速记想。
猛然坐起来,却“啊”地一声,向后砸在了枕头上。
疼疼疼,浑身被碾过一般疼。
阿敏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我,脸色苍白又决绝。
阿玉站在门口,满脸惊怒伤痛。
“阿敏,你对他……做了什么?!”
声音,已完全没了往日的清冷沉静,沙哑急痛。
“皇上,对不起,简非他……已是臣弟的人了。昨夜他喝醉了,他……我一时控制不住……按照我们慕容氏的祖训,你不能再与他纠缠……”
难道昨夜阿敏说要帮我,原来全是骗我?……我身体的这份疼痛……
一颗心落到了冰水里,我只觉得耳朵里轰轰直响,看着阿敏,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你说什么?!……”阿玉身形摇晃之间,渐渐站得笔直,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看着我,慢慢微笑起来:“好,你做得好……”
话未完,已是一口鲜血喷出,触目惊心的红。
“阿玉!”我大吃一惊,飞速跳下床,跑到他身边。
“阿玉——阿玉……”
他转头推开我:“这么慌张做什么?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阿玉……”
我只觉得一颗心万般沉痛与无奈,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希望能把他摇醒。
皇上——”
阿敏嘴唇翕张,苍白着一张脸,迟疑一番,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玉似被这一声惊醒,他看了看阿敏,又看了看我,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骤然一亮。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我早已离开了床、此时正赤足站在地上,这时才觉得冷,不禁打一寒战。
……?
——“记住,不管明天发生了什么,你都别下床行走,知道不?”
猛然记起阿敏的话,可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简非——”阿玉的声音传来,我抬眼看他,他注视我片刻,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怎么了?
我心中惊疑不定,下意识地看了看阿敏。
阿敏也在看我,眼中全是朽木不可雕的无奈以及功亏一篑的遗憾。
身子一轻,已被阿玉抱在手中,放回床上。
“阿敏,下次帮他之前,最好跟他仔细讲清了,免得他坏了你的计划。”
他帮我掖好被子,微笑着看我:“只怕讲清了也没用。你刚才要是一直沉浸在自我伤痛之中,阿敏的话也许就瞒过了我。可你一见我那样,顿时就忘了自身……你这种性情,阿敏计谋再高明,也只能失败。”
似乎见我仍不明白,他俯身在我耳边:“小笨蛋,如果昨夜真正发生了什么,你会像刚才那样走得这么利落吗?”
什么意思?
忽想起莲花峰那夜,以及第二天醒来时的情况……
……!
“简非……皇上?宁王?”明于远的声音传来,我一阵瑟缩。
这要是被他知道了昨夜的事……
还没想好,他已快步走过来,目光自我们三人身上一转,竟似乎明白了。
他看了看阿敏,眼神犀锐,却什么也没说。
阿敏笑嘻嘻,坦然而受。
“不知皇上这么早来……”明于远转向阿玉,问得恭敬有礼。
阿玉一派轻松:“朕本想来约简非游山,不想看到这一幕。感谢阿敏让朕明白了一件事:朕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南山书院明天起开始年试。朕与简非会以容珩和穆非的身份一同去参加。如果简非赢了,一切就照他开出的条件;如果朕赢了,那就只能由朕说了算了。”
明于远平静地听完,看神情竟似早已预料到阿玉会这么做似的。
我心底充满懊悔,昨夜要是不答应阿敏……
事到如今,没有后悔药。
年试……
阿玉转向我:“敢不敢比,小非?”
刚要拒绝,明于远却替我作了决定:“好。就依皇上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