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我轻轻答应。
背后的呼吸突然忽轻忽重,变得不稳定。
“容珩,你别太为难……”
门被撞开,张淼愣在门口,嘴巴塞得进一枚鸡蛋。
我猛醒,连忙站直了,却想不起容珩刚才教的动作,无奈,直接用力掰他的手指。
他轻哼,掌心一转,我的双手顿被反握、高举过头顶,连带着整个人转了一圈面向床;膝盖被用力一顶,瞬时站立不稳,再次摔趴在床上。
“喂,容珩……”张淼走上前。
“别误会,张淼。容珩是陪我……”
“出去!”
这声低喝别提多冷多端严,听起来还有几分莫名的耳熟,我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紧。
张淼似乎也吃惊不小,身子都来不及转,直接退出门去。
呯一声,门被慌里慌张地关上;窗纸上的竹影被震得乱晃。
不知是被晃的还是被摔的,我趴在床上:“容珩,今天不练了。头有些眩晕。”
回答我的是他的动作。
他把我拉坐起来,十指轻轻按压着我的头部,却主动介绍起年试情况:“离年试还有七天。共四轮。第一轮经史典籍释义,此为笔试;取前五十名进入第二轮,第二轮考时论政论,仍为笔试;取前二十名进入第三轮,从此轮开始,为当众考核。”
当众考核?
“这一轮最有意思,首先考的是口才便捷。
诸生当众写出自己心中所想词语,由书院院长抽出三个词。这些词绝大多数是毫不相干的,参考者自由发挥,阐发议论,思考不得超过一盏茶功夫,所论不得重复、不得超过一百字;
筛选出最后十人,这次考就不必再动脑筋了,评的是各人仪容风度,由全书院师生投票选出;
取得票最高的二人,参加最后一轮的比试。出题者为上一年年试第一名。大家把书院内开设的所有的课程名写下来、制成签,由他负责抽,抽中什么考什么,像你今天接受考查的方式一样。”
霍,难怪我说愿意接受任何内容的考查时,他们那么吃惊。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御骑射等,原来并不在三轮比试范围内。而要争这第一名,这些不仅修,而且得精修。
如此,这年试第一名的得主,当内外兼修、堪称全才了。
不禁转过去上下打量容珩,他微笑着拎了我的耳朵:“你这什么眼神?贼忒兮兮的。”
我笑着拍开他的手,作崇拜又自卑状:“高山仰止啊容珩,你居然连续两年获得年试第一名。唉,有你在,我是不必考的了。前面的关都好过,第三轮我往台上一站,只怕真如顾惟雍说的要被轰下去。”
他沉默。
怎么了?
他静静地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缓慢移过,语声突然变得极轻极温柔:“小非,让我看看你。”
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面上一凉,那层薄薄的面具已经到了他手上。
我愣怔当场。
容珩呼吸一顿,双眼星芒大涨,那五官极出色的脸,瞬间苍白异常又动人异常。
他梦魇了一样,伸手似欲抚上我的眉眼,却中途惊醒般收回。收得极艰难、苍促,以至都能听到他指节蜷曲时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
我被催眠了似的傻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寸寸暗下去,最后沉寂一片,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剩下一片极力隐忍着什么的痛苦。
“戴上吧。”声音淡凉自持,他把面具丢给我,转身自书桌旁坐下,取过书没再抬头。
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面具,仔细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容珩究竟是如何发现的?
还有他刚才的眼神,看着是如此熟悉,再回想却又有几分陌生。
坐在他对面,看了他许久,越看越觉得怪。
竟是完全看不透。
要不要向山长申请一间单独的寝室?
问题是不知道还要在这书院里待多久,如果只有十天半月,那就不必费这周章了吧。
阿玉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要是他能把我遗忘在这儿,多好。
这书院环境清幽,而且还有这么多同龄人,未来的生活一定十分有趣。
将来如果明于远来了,咳,明于远……
心,突然呯呯直跳,连身体都跟着烫起来。想起他温柔含笑的模样,手心开始渗出汗意。
一片狼狈。
顿时坐不住。
刚想站起,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对面容珩不知何时起,目光已经移到了我脸上。
浓黑的眼里,是无边无际的沉寂;可是沉默的深处,却又仿佛藏着世上最热烈的话语。
这样的他,这样的他……
“……你是……谁?!”
这声惊问在静得令人心慌的室内突兀响起,带着苍白的坚强。
一敲即碎的坚强。
犹如面对一扇门,门背后是可能无法承受的真相,却不得不去推开它;用尽全身的力量,去小心翼翼地推开。
这是我的声音?
他很轻很轻地笑起来,笑容里是隐约的自伤:“你说呢,小非?你在害怕什么?准备抵御谁?我吗?”
“你是阿……阿……”
那个“玉”字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我胡乱抓起桌上一物,攥得极紧极紧,仿佛落水者攀上最后的浮木。
他目光下移,脸色一白,骤然站起,抓住了我的手:“你这笨蛋!我……是容珩,在这书院里三年的容珩。你难道不知道?”
我松口气的同时,忽觉全身脱力;掌心的黏湿、疼痛传来,低头看,方知刚才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把裁纸刀。
清洗,上药,包扎;容珩沉默地做着一切。
“抱歉,容珩。你与……他,我朋友,某些地方太相像,我一时恍惚,所以……”
“所以如此惊慌失措?你确定你说的那位是你的……朋友?”
容珩依窗而坐,太阳淡白的光影落在他脸上、身上;他静静注视着我,眼神柔和、睿智。
突然有种想倾诉一切的渴望,只望他能帮我理出纷乱的心绪。
于是,我不去思考,顺着心意,低声说着深埋于心的种种。
“我希望能成为他最好的朋友,那种莫逆于心、堪托生死的朋友。他是清冷寂寞的;内心极为洁净,藏着十分丰富而热烈的情感。有时看着他,我觉得很亲切,犹如对着自己的某一层面。记得初次相遇,我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时常盼着他来,那时的他温和风趣,丝毫也不……不……不像后来……”
我盯着明瓦光柱里迷蒙的浮尘,往事飞掠,只觉心头一片茫然。
“后来怎么了?”
淡凉悦耳的声音轻轻传来,似乎带着一种怕惊扰了我的谨慎与压抑。
“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如果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强行去做一些事,我或许可以有恨他的理由、可以狠下心来对他;可他待我很好,虽然时常作出逼迫我的样子,却总是试探多,从不曾真正伤害过我;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宁肯自己暗地里伤怀……我最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我要是十分无情冷漠地待他,结果是不是会好些?”
“……你会无情冷漠地待人?”他声音低沉,不太稳定,好像在极力平息着某些情绪,“我想,不是你的态度问题。”
“那是什么原因?最近,经过了一些事,……似乎更能感受他的心境。我常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
“结果?”他问得极轻。
“容珩,你也许不明白,我宁愿自己是痛苦的那一个。可要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着别人,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有回应,我……”
“你会怎样?”
“……我不知道。”
他静静地坐着,沉默。
我在他的沉默里不安起来:“不好意思,让你听这样沉闷的话。不过,这一刻我好像轻松不少。”
他想说什么,似又改变了主意,最后站起来率先走出:
“走吧,送你去谢清玄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