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一弹指,唰地击中了疾刺而来的剑脊。
然而毕竟是喝了酒,又久疏于训练,她的动作略微慢了一慢,手指竟然被剑锋割伤。内力传到之处,那把剑铮然断为两截。奇怪的是来人竟然身手不弱,一击之下剑势只是微微偏开,剩下的断剑并未脱手而出,依旧朝着她的咽喉刺来,又快又狠。
“不错嘛。”久未曾逢敌手,她不由得精神一振,放下怀里的伤者,站了起来,随手削断了一根竹枝,一掠而上,迎向了那个暗夜里的敌手。
“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路数!”
那个人的脸上也蒙着黑巾,看不清容貌,一声不吭,然而下手却颇为毒辣诡异,竟看不出是中原武林哪个流派。特别是轻功尤其的好,每一招出身形便变幻方位,游走无定,转瞬便在林间穿梭了几个来回。
苏微和他拆了十几招,还是没看出来路,不由得不耐烦起来,顿时下手转急。那一根竹枝在她手里幻化出无数影子,刺向了那个刺客,想要尽快把对方拿下。
然而,她一剑还没刺到,林中却传来了一声诡异的哨声。
苏微一怔,下意识侧头往回看。就在那一瞬,仿佛接到了命令,对方再不恋战,身形飞快地后掠,竟然是间不容发地撤退,快得如同一支箭,瞬间消失在暗夜的林中。
她并没有追,只是迅速往回赶。
是的,刚才那个哨声是从身后传来的——也就是说……等她掠回原地的时候,那儿已经空无一人。那个受了伤的人,连同那些暗夜里的刺客,竟然都在瞬间一起消失了!如果不是地上还残留着血迹,酒醒后的她都要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梦。
她俯下身,从地上的落叶上沾了一点血在鼻子下闻了闻。
今晚那些人,就是对自己下毒的同一伙人吧?这些日子以来一路追杀自己,神出鬼没。自从进入灵鹫山月宫之后,那行神秘刺客就再也没有出现,一连数月都安静无事。她渐渐懈怠,本来以为都已经彻底摆脱了,却不料又在此时此刻冒了出来。
那么,第一个叫她“苏姑娘”的受伤的人又是谁?是敌是友,如今又在了何处?随后的第二拨人是其同伙吗?他们救走了他,又去了何处?
那一刻,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惊动。
看来,就算她想要离开,可那些江湖上的人,却也未必就肯这样放过了她!
她在空林中站了一站,忽然想起了什么,心里一惊,再也忍不住地脸色苍白,朝着原重楼的住所飞奔而去——那些人……会不会撤走后去了重楼那儿?他们会不会对重楼和蜜丹意不利?
“重楼!”她飞奔回去,来不及走楼梯,直接纵身跃入窗口,失声唤。
撩开帐子,床上没有人。
她心下一惊,只觉得一颗心直坠入冰窟。“重楼!”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奔去,想到另一个房间查看。刚奔出门,忽然间眼前一晃,撞到了一个人。苏微想也不想地反手一切,瞬间就扣住了对方的咽喉。
“哎哟!”那个人失声痛呼出来,“迦陵频伽……你、你干吗?”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重楼?”
原重楼被她一把锁住咽喉撞在墙上,只痛得半身麻痹,倒抽着冷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苏微连忙上去将他搀扶起来,又赶紧地给他解了穴道,推血过宫。
“谋杀亲夫啊你……”许久,他才喘过一口气。
她皱着眉头:“你怎么不在房里?我还以为……”
“我去给蜜丹意送了一点艾草过去,熏了下房间。”原重楼疼得哼哼唧唧,“那孩子老说蚊子多,咬得她睡不着……好容易哄得她睡着了,你竟然……”
“对不起,我反应过度了。”苏微歉意地揉着他的肩膀,道,“还疼不?”
“疼。多谢女侠您手下留情,没一招打断我的骨头……”他吸着冷气,忽然顿住了口,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苏微这才察觉手上的刺痛,低头看去,血已经顺着手腕渗透了袖子,是刚才那一番搏杀之中被划伤的,连忙道:“没什么。刚才喝醉了,从树上摔了下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的武功不是天下无敌吗?”原重楼却当了真,急道,“我就让你别发疯跳上树梢去,怎么都不听!你看你,弄成这样,以后真的不敢让你再喝酒了!”
“还不是你非要让我喝的?”苏微顺着把话题引开,将手藏到了背后,不敢让他得知真相,“只是划破了一道表皮而已,回头我自己敷一下就好了。”
然而不等她说完,原重楼已经满屋子翻箱倒柜,找出了药瓶来。
“来,快把手给我。”他皱眉,“都流了那么多血了。”
她皱着眉头,有些不情愿地把手伸给他,看着他在灯下细心地为自己清理着伤口,敷药、包扎,眉目间专注而焦虑——一时间,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丝震动。
那是一种被人全心全意信赖和关爱所带来的暖意和安然,足以温暖那一颗在十年的江湖腥风血雨里逐渐变得冷硬漠然的心。
那一瞬,她甚至想,哪怕就是为了眼前的这一刻,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如果再有人敢接近他们,试图打破这一份宁静,无论对方是神是佛,她都会痛下杀手毫不容情!
原重楼显然不知道她心里片刻间转过的强烈情绪,只顾低着头,仔仔细细地帮她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她:“明天开始,三天不要沾水,不要劈柴做饭——什么都不要干了,都由我来做。”
“一道小伤而已,这么大惊小怪干吗?”她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自己的手被包成了馒头一样,不以为然,“以前我受过的比这个重十倍的伤都多了去了!也不见得……”
手忽然一紧,痛得她顿住了话语。原重楼握紧了她的手,抬头看着她。
他在那一瞬间的眼神,竟然令她忘了呵斥他。
“你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皱眉凝望着她,用一种她无法忘记的语气对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迦陵频伽,虽然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从现在开始,只要有我在,便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的手指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竟然敢在她这样天下无敌的女子面前许下这样的诺言?他宣称要保护她……却不知,她已是这天下最不需要人保护的女子。
“嫁给我吧!”他看着她,忽然冲口而出。
“什么?”苏微身子一震,整个人僵住了,不能动上一动。
“嫁给我吧,迦陵频伽!”他握住了她的手,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眼神灼热,“做我的妻子,在这里和我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白头到老,永远不再分开。”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期然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说要保护她,他说“永远”?他可曾知道片刻之前,这片竹林里刚刚发生过什么样诡异恐怖的事情?
如果她留在他身边,这种跗骨之蛆般的追杀只会源源不断。
如果她答应嫁给他,那么,她便要反过来一生一世保护他!
这些事,对于这个远离江湖的男人来说,是永远不会明白吧?
苏微怔怔地看着他,无数的话语在舌尖涌动,却又凝结。她只能这样看着他,直到他眼里的冲动和灼热渐渐凝固,然后转成不确定和疑虑,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低声:“迦陵频伽?你……你难道不愿意?”
她没有回答,眼神在迅速而复杂地变幻。他紧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仿佛感觉到了她内心的想法,握着她的手在逐渐松开。
终于,在他的手完全松开之前,她终于挣出了一个字——
“好!”
说出那短短一个字,她却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当那个字被吐出的时候,那些捆绑束缚住她的不安都消失了,仿佛纸屑一样碎裂四散。是的,他们历尽了千山万水的跋涉才与彼此相遇;又历尽了千难万险,才在人生废墟上重新建立起家园——那么,又怎能轻言放弃?
她的前半生一直在血和火之间前行,为了姑姑的嘱托、为了别人的期待,出生入死,从未有过退缩。那么,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为了她自己和他的未来,又怎能畏首畏尾?
即便是没有血薇,她也一样有力量守护自己的人生!
在短短的刹那,她脑海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最终看着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重复:“好,我嫁给你!”
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直到她重复了第二遍,才忽然如同大梦初醒一样跳了起来。“迦陵频伽!”他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转了一个圈,眉目间全是笑意,只顾唤着她的名字,“迦陵频伽!”
“嘘,小心把蜜丹意吵醒了。”她被他转得头晕,连忙道。
——在这样的时刻,她似乎永远比他冷静清醒。
“太好了!我们马上就成亲!”他反而更加兴高采烈地大喊一声,一把将她抱到了床上,“今晚先提前洞房花烛!哈哈哈……”
黑夜里,一双眼睛在冷冷地看着窗外的月色。
“真吵。”孩子嘴里吐出一句不耐烦的话,皱了皱眉头,眼神莫测。
直到隔壁的声音都平息了,蜜丹意才俯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具尸体——那个人被一刀割断了喉咙,然而血却没有流出多少,一直到死,脸上还留着震惊的表情,似乎无法想象一个孩子会突然下如此毒手。
——没有人知道,在原重楼和苏微去了小酒馆的那段时间里,也曾有另外的人寻找到了这一座他们居住的小楼,却被这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一刀断喉,藏尸灭迹。
蜜丹意将尸首拖起,小小的身体里居然暗藏着可怕的力量,轻易地用单手将这个成年男子的尸体举到了窗口,另一只手推开窗子,敲了敲窗棂。
深沉的黑夜里,外面的竹林一阵波动,有一批夜行人闻声出现,聚拢在了楼下,齐刷刷单膝下跪,静默地抬起头等待着楼上的指令。孩子一扬手,唰地将尸体从窗口扔下,底下的人迅速涌上,无声无息地接住了尸体。
蜜丹意随之跃出了竹楼,如同一只夜行的猫悄然落地。
“怎么搞的,居然让听雪楼的人闯到了这里?”小女孩落下,正好踩在一个男子的肩膀上,低低厉叱,“如果不是他们两个都正好出去了,这事情就露馅了!——灵均大人是怎么吩咐你们的?守住腾冲所有出入道路,只要放进一个,就得拿你们的人头来抵!”
她的汉语居然说得流利无比,语气冷酷,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右使大人恕罪。”那个人脸色瞬间苍白,“属下……”
然而话音未落,蜜丹意冷然一笑,手指一转,唰地插入了他头顶的百会穴!那个人一声不吭,身体一震,立刻倒下。周围所有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连忙黑压压跪倒一片。
“失职,从来没有借口可言!”小女孩从尸体上跳了下来,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着旁边另一个人,冷冷,“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是……是!”那个人苍白着脸急忙点头。
蜜丹意点了点头,问:“竹林那边,都处理干净了?不要留下任何线索。”
“都处理干净了!”那人低声道,“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但这么一来,肯定已经惊动了血薇的主人——得设法消除她的疑心才好。”蜜丹意迟疑着,忽然道,“那些听雪楼派来的人,身上带着什么信物吗?”
“有的。”那人禀告,“从尸体身上搜出了一封信,此外还有听雪楼的金牌。”
“是赵总管写的吧。”在月光下瞟了一眼递上来的信,看到上面清秀的字迹,蜜丹意便冷笑了一声,拆开来看了一眼,“哟,写得很是动人嘛——本来是情敌,这下大难临头,就肯低声下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求她返回听雪楼了?”
“这已经是截获的第六封信了。”那人道,隐隐有些担忧,“看来洛阳那个女人真的是急了,估计下一波派来的人手会更加密集。”
蜜丹意收起了信件,冷冷道:“没关系。灵均大人早就有安排了。”
那人有些迷惑:“那……现在灵均大人的意思是?”
“既然防不住,那干脆就让‘听雪楼的人’找到她吧!”蜜丹意笑了起来,眼神冷冷,“先下手为强,早点做个了断,好过日日提防提心吊胆。”
“什么?”那人吃了一惊,“让听雪楼的人找到那个女人?那还得了?”
“怕什么,灵均大人自有妙计。接下来的计划,估计除了我之外,左使大人也会加入,务求万无一失。”蜜丹意笑了一笑,凑过去,在那个人的耳旁低语了几句话,然后抬起了头,眼睛眯起如同一只夜行的猫,“明白了吗?”
“是!属下明白了!”那人俯身跪地。
“去吧。”蜜丹意抬起头,指了指远处黑暗的森林,“再出一丝一毫的错,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如同一阵风一样,那群在黑暗里出现的人又重新归于黑暗。只留下小小的女童站在林荫下,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低声:“那个赵总管还真天真呢……以为到了这样的时候,事情还会在她的控制之中吗?”
“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怕她一辈子都想不到……”
蜜丹意无声地笑了起来,抬起双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夹住了那封信——冷月之下,忽然有奇异的幽蓝色的火焰从纸上凭空燃起,转瞬就将那封信烧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苏微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已大亮,原重楼却已经不在房里。她推枕而起,不禁有些愕然,又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昨夜一夕欢爱,居然睡得如此深沉,连枕边人何时起来都不知道。
“重楼?”她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走下楼去,发现水盆里已经盛满了打来的清水,桌子上也已经摆好了碗筷,小菜爽口,白粥还是温热的。她忍不住心里一暖。
“往左一点!”她刚拿起手巾拧了一把,准备擦脸,外面忽然传来蜜丹意稚气的声音,清晰嘹亮,“再左一点!”
“再也挪不过去了!”原重楼的声音有些少见的气急败坏。
“不行,还要再左一点!”蜜丹意却用生硬的汉语大喊,“不对!这样不对!”
她手里拿着手巾,略微好奇地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却听到原重楼失声发出了一声惊呼:“哎呀!”
怎么了?难道又有刺客?
那一刻她来不及多想,手一撑窗台,飞身掠出,半空中手腕一抖,内力传到之处,柔软的手巾把子瞬间抖开,绷成笔直,如同利剑一样射出!
然而眼前出现的景象却大出意外:一把竹梯架在门楣上,居中折断,梯子上的原重楼正头重脚轻地从高处摔落,手里居然还举着一块沉重的匾额!匾额迎头砸下来,眼看就要把他砸在门口坚硬的砖石地面上,蜜丹意站在一旁,捂着眼睛大声尖叫。
“重楼!”她来不及多想,迅速掠了过去,手一搭他的腰,半空提气,抱着他凌空迅速转了一个身,稳稳落在了地上,同时右手的手巾把子一甩,“啪”的一声将那块沉重的牌匾拍开,不偏不倚地竖在了地上。
一切兔起鹘落。当她落地后,那把竹梯才“啪”的一声折断,重重落地。
苏微又气又急,忍不住对着怀里脸色发白的男人大吼:“这是干吗?一大清早的,你们搞什么?!”
“我……我只是想……把那块匾重新挂上去。”原重楼缩在她的怀里,结结巴巴地回答,额头被砸得高高肿起了一块,吓得脸色发白,“没想到……没想到……”
“要挂和我说一声就是了!干吗自己爬上爬下?”苏微看到他额头流血,心下担忧,嘴里却狠狠骂道,“刚才如果慢得片刻,你就要躺地上断几根肋骨了知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你的贴身保镖,可以整天跟着你?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她吼得声色俱厉,吓得蜜丹意往后缩了缩。
“是是是……是我错了。”原重楼噤若寒蝉地缩在她怀里,聆听着训斥,一句也不敢反驳,半晌等到她说完,才怯怯地问:“不过,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再骂?”
苏微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大马金刀地横抱着他,而他一个大男人竟然瑟缩在她的臂弯里,满脸惶恐地看着她,心下一愣,连忙将他扔下地:“快给我站好了!”
“骂得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原重楼踉跄站稳,连连对着她赔不是,“娘子见谅,别动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谁是你家娘子!”她蹙眉,又要发作。
“现在还不是,马上就是了!”他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额头的大包在她眼皮底下晃动,“等我把这玉坊重新开起来,很快就有钱娶你过门了!”
苏微怔了一下,这才看清楚地上躺着的居然是那一块“滇南玉皇”的御赐匾额——那块牌匾已经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尘埃尽去,金光耀眼。看来昨晚求亲成功后,他一大清早就起来整理打点,本来是想在她醒来之前把一切弄好,给自己一个惊喜的,却不料弄巧成拙。心里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苏微叹了口气,问:“疼不疼?我帮你敷点药。”
“不疼不疼!”他显然被她忽然间的轻声细语吓到了,连忙道。
“先别弄这些了,一起吃早饭吧。粥都快冷了。”苏微道,挽起了他的手,“你歇着,等一下我帮你把匾额挂上去就是了。”
“那可不行!”原重楼却居然壮起胆子,一口反驳了她的意见,“十年前是我亲手把它扯下来的,十年后,也得我亲手把它重新挂起来才是!”
他的语气强硬,苏微只看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