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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上)_第十二章 吹笛者灵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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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精美的木雕面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阴影里,连眼神都看不大清楚。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神色就暗淡了。不,那不是师父。师父的眼睛她非常熟悉,那双瞳孔里是有温度的,宁静温暖,绝不是这种冰冷如蛇的妖异,宛如非人。

    “你……难道是灵均?”她看着他的面具,又看着他神奇的身手,心里迅速地转着各种念头,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就是如今执掌拜月教的灵均?孤光祭司的弟子?”

    他没有否认,似乎是不作声地微微笑了笑,又走近了一些。

    离得近了,苏微只觉得他脸上那个面具熟悉得令她心惊,不由得一阵恍惚,眼角瞥见他袍袖之上的新月徽章,不由得心里一凛,脱口:“果然是你!上一次在火山爆发的时候,也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水面无声地破开一线,如御风飞行一样到了她面前。

    这个人,居然能在水上御风而行?

    苏微凛然心惊,想起以前姑姑和师父对自己说起的种种——他们说过,世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可以和武学比肩的技艺,就是术法。汉人之中的术法以释道两家为泰山北斗,谓之正道。而正道之外,六合之中还有许多其他流派,被称为“外教”,尤其盛行于滇南苗疆。

    而灵鹫山的拜月教,便是外教中的至尊。

    传说昔年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曾经以一人之力挡住了听雪楼的进攻,最后连横扫天下的听雪楼主也只能和他结下盟约,勒马澜沧,返回中原。那一战的惨烈和瑰丽,已经在江湖之中成为永远的传说。

    然而,十年了,她在中原武林纵横天下,却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术法高手。

    直到看到眼前这个人。

    武学到了极致,即便可以如达摩祖师那样一苇渡江,却也断断不可能做到像眼前这个人那样,在开阔的水面上无所依凭地来去。她自问自己的轻功绝对达不到眼前人这样的程度,不由得在内心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姑娘,冒昧了。”灵均来到离她一丈开外的水面上,顿住了脚,缓缓开口,语气谦和平静,如同一块温良的美玉,“前日高黎贡山上偶遇,恰逢火山爆发,在下忙着安排疏散村民,来不及和苏姑娘多说几句。不过,当时在下注意到姑娘身中剧毒,猜测着这几日碧蚕产卵、龙胆花开,姑娘应该会来寻求解药,便来此处相候——果然没错,幸亏被在下及时赶上。”

    苏微看着面前的人,微微皱眉,心中一时有无限的疑问:“及时赶上?你……难道是特意来救我的?”

    “那当然。”灵均似是叹了口气,“在下看出姑娘身上中的乃是碧蚕之毒,出自于滇南我教的领地,若在下不给姑娘解了这毒,岂不是令听雪楼误解?”

    他的话说得客气婉转,滴水不漏,可苏微心里却依旧警惕:这个人身在滇南,又是怎么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份的?他到底对自己、对听雪楼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这次中毒的原因蹊跷,拜月教是敌是友尚未断定,如今自己内力全无,若这个人有歹意,在这深山之中动起手来,只怕这一潭碧水便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袖子里是空的。

    “苏姑娘要找的东西,应该是这个吧?”灵均淡淡开口,似乎对她的想法洞彻于心,对她伸出了一只手——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剑,正是她昨夜和那条巨蛇搏杀时掉落的。

    “在下没有管束好双双,吓到了姑娘,实在抱歉。可在下也不能任凭姑娘伤了它,所以不得已出手击落了短剑。”灵均叹了口气,“为了表示歉意,特此向苏姑娘送上一件礼物。”

    他将短剑扔给了她,然后再度从怀里拿出一物来。

    那一刻,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里出现了一朵蓝莹莹的花——赫然就是开在昨夜的水底白骨之上,触手即凋谢的那花!

    “这就是雾露龙胆花,天下罕见的灵药。”灵均袖子微微一拂,袍袖猎猎飞舞,将那朵神奇的花托起在空中,“这种花为碧蚕卵的寄生,植于白骨,开于暗夜,普通人不能用手触碰,触及必败——必须用玉制之刀采下,方得如生。”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看着面前已然平静如初的水面,却依旧忍不住地惊骇,“可昨夜……昨夜是怎么回事?那些碧蚕、那些生灵,为什么会……”

    “昨夜是四月十五,适逢花开的最好节令。月圆之夜,那些碧蚕幼虫从龙血树下破土而出,蜂拥而至,在水中产卵。碧蚕卵和龙胆花都是珍稀的药材,所以我每年也会来这里几次采集。”灵均指了指潭水深处,声音淡淡,“昨夜我用笛声放牧丛林里的那些生灵,它们听到了我的召唤,便从密林各处前来,投入潭水中,成为祭品,任凭碧蚕吃空它们的血肉,然后在白骨上产卵。”

    话音未落,他袖子一拂,那花落到了她的手中,一股寒气顿时刺骨而来,那朵蓝莹莹的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令苏微不由得颤了一下。

    “相信苏姑娘千里而来,只是为了此物。”灵均的声音恭谨而客气,“请将它揉碎,敷在手臂上被封的穴位处,便可解你身上的碧蚕之毒。”

    苏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连真容都不曾露出的神秘人。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对方要取自己性命,不要说在高黎贡火山爆发那一次,便是昨夜放着自己不管也就可以得逞了,何必等到如今再来下毒手?

    仿佛猜到了她的疑惑,灵均淡淡笑了起来:“灵均不敢勉强姑娘,但这花摘下来后只能保存六个时辰,姑娘自己

    早做决定吧。”

    苏微不再犹豫,如言将那朵花贴着肌肤揉碎。那朵花冷得刺骨,却柔如冰雪,仿佛露水一样消失在已然惨绿色的手臂上。瞬间,一股冰冷的气息顺着血脉蔓延,扩散到奇经八脉,凝滞已久的气脉顿时重新连续!

    她心中一喜,却是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口真气,竖起了手掌,虚空一挥,身后一丈开外的一棵树木应声折断,裂为七截,寸寸如削。

    “好厉害的七杀掌。”灵均不由得微叹,“不愧是血薇的主人!”

    “这……真的是解了?”她回过手,感觉着真气在经络中回环流转,充盈四肢百骸,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体内的毒如此轻易便被拔除。那一刻,她抬起头看着灵均,心里对这个人的狐疑也解除了,却有些说不出的奇特感受。

    “苏姑娘已然痊愈,那在下就告辞了。回到了洛阳,记得替我问萧楼主好。”灵均微微点了点头,道,“至于这碧蚕之毒是如何出现在中原,又是如何毒到了姑娘身上,在下一定会好好追查,给听雪楼一个交代——”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雾气中的人微微颔首,摇手作别,重新踏波而去,竟是毫无留恋,仿佛这一场陌路相逢只如海上浮萍一聚。灵均转身逆流而上,脚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一巨兽托着,迅速地沿着雾露河消失在白云的最深处。

    苏微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明白他不是踏波而来,那条被他踏在脚下做坐骑的,居然是昨夜那条双头赤色的巨蛇!难道,这便是方才他口中的“双双”?

    她凝望着那个神秘白袍人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回过神来。

    她提起手,瞬地变了几个招式,只觉得身体轻盈、内息流转,果然是已经完全恢复。然而一套折梅指结束,她却有些怔怔。

    是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远比她原先料想的要简单。接下来,她又该去哪里呢?是回中原去吗?停云曾经说过今年要一起去赏花——如今已经是四月中,再过几天,洛阳城里的牡丹就该凋谢了,就算是现在启程也已经赶不上了吧?

    而且,停云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心里茫然地想着,一路往回走。

    雨停了,下山的路走得比来时迅速了一些,至少不曾再度迷路。当苏微沿着来路回到熟悉的村庄、看到那个竹楼时,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竟然有些犹豫地停住了脚。

    原重楼和蜜丹意,是否还在这个楼里等着自己归来?如果就这样踏上去往中原的路,此时此地的一切都将会成为过去。这一个转身之后,终其一生,她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个腾冲的玉雕师了。

    她停在路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了那个竹楼。

    是的,她答应过原重楼,在自己毒愈之后要替他治好手上的伤,让他重新成为一代玉雕大师。无论她回不回中原,这个诺言都必须完成!

    然而,竹楼的门紧闭着,廊下的铺盖也已经收起,从窗口看过去,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喊了他的名字和蜜丹意的名字,里面没有一个人回答。怎么还没回来?如果是去了矿上领抚恤银,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情吧?

    苏微心里猛地一沉,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回头便朝着矿口方向疾奔。

    赶回孟康矿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那里乱糟糟的,似乎有一场骚乱刚刚平息,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采玉场里的矿工们面有惊惧之色,围在一起,低声地劝着什么。人群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放声大哭,稚嫩而恐慌。她听出是谁的声音,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脸上明显留着被殴打过的痕迹——而原重楼已经不在她身边。

    “重楼呢?”她急急地问,居然忘了这个女童听不懂汉语。然而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声大哭起来,用手不停拍打着地面,一边哭一边喊着什么。

    “怎么了?”苏微听不懂缅语,更是焦急,“你在说什么?重楼呢?”

    然而,周围的人都看着她,眼神陌生而复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话。

    “你们知道原重楼原大师去了哪里吗?”苏微心下焦急,站起来问周围的人——然而那些矿工们居然齐刷刷退了一步,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不祥的东西。她不明所以,却也知道事情不对,一把拉起哭闹的蜜丹意,正不知道怎么问出个所以然来,忽然看到远处的暗影里有人对自己招了招手,似是示意她过去。

    苏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姑娘,你是昨天和原大师一起来的那个人吗?”那个人用汉语压低声音问,一把将她拉到了僻静处。她仔细看去,对方是个黑瘦的汉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个给过这个小女孩一块碎银子的吴温林。

    “是的,是的!”她急急问,“他今天不是带着蜜丹意来矿上赌石了吗?人呢?”

    “原大师……唉,”吴温林叹了口气,沉重,“但愿他还活着。”

    “什么!”苏微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厉声,“你……你说什么?重楼他怎么了?他有危险吗?”

    “被……被矿主带走了。”她用力极重,吴温林忍痛低声道。

    苏微愕然:“带走?为什么?”

    “因为原大师替蜜丹意出头,在一大堆石头里帮她挑中了一块贵重的翡翠——结果……”黑瘦的汉子叹息着摇头,看了看地上的一摊血,“矿主知道尹家早已弃用了原大师,便肆无忌惮,想要抢下那块翡翠。原大师为了护着蜜丹意,被那群人打成重伤。”

    苏微猛然一震:“那……那他现在在哪里?”

    吴温林声音也有些哽咽,低声道:“矿主知道他在腾冲有点名望,怕事情传出去不好听,便下了封口令,还让人把原大师抬进矿山里扔掉——昨天被抬进去的,直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以矿主平日的为人,我真怕是已经……”

    他说不出话来——那只抓着他手臂的纤细手腕蓦然用力,几乎在一瞬间捏碎了他的骨头。苏微的脸色忽然苍白得可怕。

    ——只不过两天没见,居然事情就演变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她以为自己孤身上路便是不拖累他,却不料,反而是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险境!

    “姑娘?”吴温林看到那种眼神,陡然觉得恐惧,“快……快放手!”

    苏微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她脸色苍白,眼神阴沉,沉默了一瞬,道:“帮我把蜜丹意带回家去。我去会会那个矿主。”

    “姑娘?”吴温林大吃一惊,“这里矿主就是土皇帝啊!你……”

    然而,话音未落,那个女子已经直直地冲着寮里走了过去,咬着牙,脸色苍白,眼里似有闪电纵横。路上,她顺手拿起了一根凿石头用的铁钎,在手里掂了掂。

    吴温林看着她一路走进去,连忙过去一把拉住了想要跟过去的蜜丹意,连哄带骗地将那个孩子拉出了矿口,远远避了开去。

    “喂!哪里来的女人?矿主说今天谁也不见!”

    看到一个汉人女子直闯而入,矿上的监工厉声喝止。然而那个女子仿佛不曾听见,身形快得惊人,也不见她如何举步,转眼便已经闯到了寮后面的石料场上,分辨了一下位置,然后冲着后面矿主休息的那座小楼而去。

    “快拦住她!”监工大吃一惊,连忙敲响了寮里示警用的铜锣。

    然而,锣声刚敲到第三下,那个闯入者已经掠到了小楼门口,尚未来得及推门进去,便转瞬被四周冲出来的守卫和打手们团团围住。

    “看门狗。”苏微冷冷看着那一群人,想起也正是这群人围攻了原重楼,只觉心头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厉声喝道,“重楼呢?快把他交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外面是谁?敢吵了老子午睡?”竹楼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肥硕黝黑的缅人踱了出来,赤着上身,下面围着一件麻纱做的笼基,手里抱着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只看得她一眼,便用汉语惊叹了一声:“哦,居然是个漂亮妞儿?不错不错……”

    苏微只觉得烦躁,握紧了手:“重楼呢?”

    那个矿主一怔:“重楼?哦,你问的是原大师吧?”

    他上下打量着被打手簇拥的苏微,呵呵了一声:“原大师真是我的福星,帮我开出了一块绝世好玉!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用翡翠来给他做一座坟……哈哈哈哈!就在那儿,看到了吗?”他转身,指着山脚一个深深的洞穴,洞穴里填满了零碎的石头——那个山洞深不见底,是矿上用来丢弃无用废料的地方。

    苏微只看了一眼那个黑洞洞的矿坑,心里便往下沉了一沉。

    “我叫人把他扔到那里去了!”矿主大笑,摩挲着手里的翡翠,“无用的玉匠和作废的石头,不正好是一对吗?哈哈哈哈……”

    “你……”苏微只觉得血往上冲,手微微发抖。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来替他出头,而且还是个漂亮姑娘!”他回头打着哈哈,目光黏腻地在苏微身上扫了一遍,邪邪地伸过了手,“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那也容易得很——只要和我睡上个……”

    然而,下一秒钟,他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雾露河。

    “无耻。”苏微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冷冷地看着面目扭曲的矿主——粗大的铁钎在一瞬间穿透了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将那只脏手钉在了竹楼上!矿主发出巨大的惨叫,身体整个扭曲起来,另一只手却还是死死抱住那块翡翠不肯放。

    周围的打手们目瞪口呆,齐齐发出一声喊,便举着刀冲了过来。

    “呵。”苏微冷笑,手腕握着铁钎一转,那个矿主便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她废掉了那个矿主的一只手,将铁钎带血一拔而出,转而刺向了围过来的打手。沉重的铁钎在她手里如利剑飞舞,招招狠戾,转眼便将十几个打手杀得血流成河。

    苏微杀得红了眼,然而一瞥,却看到那个肥胖的矿主看到形势不对,居然正在悄悄开溜。她冷哼了一声,再也不管那些打手,手一扬,铁钎化作一道白光呼啸而出,唰的一声,直接将那个矿主的右脚掌钉在了地上!

    “还想跑吗?”她冷笑,一身衣衫早已溅满了血,如同一个地狱里出来的修罗。

    “饶命……饶命啊!”矿主在鱼龙混杂的矿口混了这许多年,已是一个老江湖,此刻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不同于昨日的原重楼,杀人不过头点地,立刻双膝跪下,大叫起来,“姑奶奶饶命!姑奶奶是活观音活菩萨,千万不要和奴才计较……”

    苏微没心思和他多纠缠,一把将铁钎血淋淋地拔出,指着他的天灵盖,厉声道:“重楼呢?快带我去!否则敲断你的双手双脚!”

    “是是是。”矿主忍着痛,不等她再催促第二遍,连忙连滚带爬地一瘸一拐站起来,拖着血淋淋的脚掌往前走,“奴才立刻带姑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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