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地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
“我不说,”奶妈叽咕着,“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说了!”
“奶妈!”梦竹喊,“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着,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地啜泣起来。
“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着梦竹的肩膀说,“好好的,又哭什么?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来像个小娃娃了。”
“奶妈!”梦竹哭着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
“哎呀,梦竹,你就是成天呆坐着胡思乱想。怎么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哪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她拼命地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地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着炉火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
“吃不下,饿着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着,已挪动着笨重的小脚,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着笔,对着油灯发愣。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着,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
“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地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地劝着。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着面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
“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地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了?”奶妈担心地说,用手摸摸梦竹的头,“自己不爱惜身体,有一顿没一顿的,又在风口里吹风,再像上回那样病一场就好了。”
“没病,”梦竹躲开奶妈的手,继续对着信纸发呆,好半天,皱皱眉说,“那个桐油灯烧起来有个怪味道,闻得我头晕。”
“你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奶妈说,“我看你怎么办才好?”
梦竹用手托着下巴,盯着那张信纸,盯着盯着,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笔来,她在信纸上胡乱地画着。一张男性的脸,鼻子,眼睛,眉毛……咬着嘴唇,她凝视着自己画出来的脸谱,又用笔在那张脸谱上一阵乱涂,涂成漆黑一团,嘴里喃喃地,无声地问着: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梦竹,你这是写的什么信呀?”奶妈伸过头来问。
“你少管我的事!”梦竹没好气地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妈也翘起了嘴,一面收拾梦竹的碗筷,嘴里嘟囔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她又心软了:“梦竹,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我给你煮两个敲敲蛋来吧!”
“敲敲蛋——”梦竹想着,一阵翻胃,差点呕吐出来,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别提敲敲蛋了吧,提起来就要吐!”
奶妈端着碗,突然一顿,就站在那儿,愣愣地望着梦竹的背影发起呆来。梦竹伏在桌上,凝视着灯芯下的灯花,据说灯花结得大,象征有喜事,这灯花够大吗?他会回来?今天?明天?或者,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正向这儿走来昵,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说不定已到了门口了,下一秒钟就会推开门走进来,让她又惊又喜又怨又恨……她侧耳倾听,屋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远处,鹧鸪单调的啼声:
“苦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坐正身子,无精打采地提起笔,在纸上歪歪倒倒地写着:
忆了千千万,
恨了千千万,
毕竟忆时多,
恨时无奈何!
抛下笔,她站起身来,一回头,发现奶妈端着碗,像个石膏像般站在那儿,呆呆地瞪着她。她怔了怔,诧异地说:
“你看什么?奶妈?”
“你——”奶妈拉长声音说,语气有些特别,“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梦竹不解地问。
“梦竹,”奶妈折了回来,把碗放回桌子上,审视着梦竹的脸说,“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还不知道吗?我问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我——?”梦竹一惊,脑中迅速地思索盘算着,接着就双腿一软,坐回到椅子里,无力地吐出一个字,“哦!”
“好了,梦竹,”奶妈把手放在梦竹的肩膀上,安慰地拍拍她,“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总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个负心人,他一定这两天就会赶回来,等他回来了,你们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一办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妈突然兴奋了起来,“这是喜事呀,梦竹,你别看奶妈年纪大了,带娃娃还是会带呢!小襁褓,小虎头鞋,就好准备起来了。你可别劳动了,给我好好地休息着吧,从明天起,我一早就来帮你忙,要做点补的东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来,你妈那儿没关系!梦竹呀,你别以为你妈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这儿来,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装作不晓得罢了,她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惦记着你……这下好了,有了孙子,还记什么怨呢?等将来抱着娃儿和慕天回家来转一趟,管保你妈什么气都没有了。哪一个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妈是心软嘴硬,脾气犟。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哪里会不爱呢?只是太要面子,现在抹不下脸来认你,等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她猛地缩住了口,梦竹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奶妈推推她,说:“怎么的?梦竹?发什么愣呀?”
“慕天,”梦竹慢吞吞地说,“不回来呢?”
“你想些什么?怎么会呢?慕天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过,慕天不会的呀!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妈看人看了这样多年了,决不会走了眼!”
“可是,”梦竹叫,“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要等到哪一天?哪一天?哪一天?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地来到,沉甸甸地滑走了。太阳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隐,接着就是鸡啼报晓,夕阳方沉,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地重叠着来到,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每日,从窗边走到门边,门边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她抓住奶妈的手腕,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地说: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睹,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地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地说,“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地等待!等待!等待!”
“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地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地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地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么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