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叫好,他乘机退了下来,顾德中已经抢上前去,拉着霜霜又跳了起来,唱片换成了一张“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气闷,屋子里虽装了冷气,却被大家闹得热烘烘的。现在许多人都跳起舞来了,衣香、人影、和那快节拍的旋转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向窗口走去,却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着一个纤细苗条的白色人影,像颗遗世独立的小星星。他略微迟疑,就向那银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还没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对大而不安的眸子,对他很快地扫了一眼,然后,白色的裙子微微摆动,只一瞬间,就像条小银鱼般地溜开了。
他走到刚才那女孩子站过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地有几分惋惜。下意识地,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颗小星星,但,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这女孩仿佛已经隐没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个房间,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个适宜于编织梦想的夜。朦胧中,他陷进一种虚虚幻幻、空空灵灵的思想中。商业,不是他的兴趣,只是一种需要,他真正的兴趣是文学,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兴趣走,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投身在商业界?只单纯为了对姨夫的爱?怕他被大鱼吞噬?还是本能地对利欲有份下意识的追求?夜色里,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浑浑噩噩地在混日子。这思想使他不安,转过身子来,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声浪包围了。霜霜正在客厅的中央,和一个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这热闹的空气里,他越来越觉得寥落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窗棂,他百无聊赖地望着那发疯似的一群。不知怎么,他的情绪一经低落下去,就很难再提起来,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会引起一阵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终,不知他们闹些什么,有个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词的《青春偶像》,这显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听她唱的是什么: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
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
我要轻轻地告诉你,
不要把我忘记……
俗不可耐!魏如峰耸耸肩,看看手表,才九点半钟,看样子,他们非玩到十一二点不会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务必陪霜霜一起回来,那么,他还得在这儿受上两小时的罪。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顾正家里有一间做样子的书房,里面藏着些永远无人翻弄的书籍。记起这书房就在客厅的旁边,有一扇门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门,于是,他不受人注意地走了过去,推开门,闪身进内,再关上房门。
一瞬间,他愣了愣,那个失踪的小星星正拿着本书,站在书房的中央,受惊而窘迫地望着他,仿佛她是个犯了过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对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显得温和,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受惊不小。
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脸庞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里盈盈地盛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只属于她而不属于目前这年轻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奇怪的激荡,不由自主地走近她,问:
“你姓什么?”
“杨。”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晓彤。”大眼睛轻轻地瞬了瞬他,自动地又加了一句解释,“早上的红颜色。”
他凝视她,她不像早上绚丽的红颜色,只像暗夜里一颗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说:
“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顾德美告诉我的,”她羞涩地笑笑,“你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那位红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长的女儿,是吗?”
“不错,”他也笑笑,这就是他的烦恼,别人介绍他总要说他是谁的内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顾德美的同学?”
“是的。”
“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轻轻的一声感慨,夹带着微微的不安,“我不会跳舞,”顿了顿,她抬头注视着他,逐渐摆脱了那份羞涩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这样的场合,顾德美告诉我‘晚会’,而没有说‘舞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很——别扭。”
“顾德美这主人也当得真糟,她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噢,”又是那样一声轻微的感慨,“还是不介绍的好,我——很怕见生人。”
“是吗?”她引起魏如峰强烈地兴趣,“你不常见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晚会。”
“很用功?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书房里?是吗?”他调侃地说。
“噢!”她的脸红了,红得很可爱,有几分像早上的红颜色了。“那音乐使我心慌。”
“刚刚我走近你,为什么你一下子就溜开了?”
“我以为——”她嗫嚅着,脸更红了,“你要来请我跳舞。”
他心中一动。
“你真的不会跳舞?”
“真的,”她认真地说,“那么多人,如果你请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没有人,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噢!”她惊慌地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并不难,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来都很优雅和舒服的。来,试试看,你总有一天要参加正式的舞会,要被人请去跳舞的!”
“我——”她犹豫着。
“来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时间抗议,就轻轻地拉过她来,很绅士派地拥住她,开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着他的指示,生硬地移动着脚步。可是,跳舞天生对女孩子不会是一件难事,只一会儿,她已经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揽着她,那纤细的身子在他怀中轻巧地移动,那细致的脸上漾着红晕,看起来柔弱动人。
“你是家里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吗?”他一面带她滑着步子,一面问,看她那份娇柔,应该是最小的一个。
“不!最大。”
“是吗?兄弟姐妹几个?”
“我还有一个弟弟,”她说,因为分了心,脚步错了,一脚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来,涨红了脸。
“没关系,再来过。”魏如峰低头看着她的脚,一双不大的脚,穿着的却是一双平底旧式的学生皮鞋。他重新带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缀着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断定不是台湾出的料子,在纺织工厂里打滚了这么几年,对于衣料他是内行极了。那镶着小花边的衣领,那有着绉绉绸的袖口……这件衣服应该是有很长远的历史了。那么,看样子,家境不会很好,带着种微妙的怜惜的心情,他注视着那短短的齐耳短发,和低俯的眼睛上那两排细长的睫毛。
透过书房的厚实的桧木门,客厅里喧嚣的音乐仍清晰可闻,笑闹的声音也不断传来。他们在书房中怡然自得地跳着华尔兹,这气氛却是非常奇异地宁静和雅致。没一会,魏如峰就发现晓彤的本身就是宁静气氛的发源处,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个超脱出这世界的小幽灵,别有一股说不出的韵致。
室外有一阵喧嚣,他们都没有怎么注意。但是,接着,书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放进一道红色的光线,他们同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于是,他们看到门口站着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张成一个0形的顾德美,和张大了眼睛的何霜霜。
“哦,我正在教杨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着说,好像必须解释什么,同时放开了晓彤。
“表哥,”霜霜扬了扬眉,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开溜了呢,原来你躲在这儿。”说着,她用那对明亮的眼睛对晓彤直视过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晓彤显然十分发窘,有点儿紧张和失措,只怔怔地站着,一语不发地望着门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况有几分尴尬,就干脆一拉晓彤说:
“杨小姐,来吧,我们来正式跳跳!”说着,他把晓彤拉出房门,回到客厅里,亲自走到电唱机旁边,换上一张《田纳西圆舞曲》,然后过来请晓彤跳。晓彤看起来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对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溜,使她更显不安。他们跳了起来,顾德美和另一个男孩子也跳了起来,霜霜却靠在沙发上看他们跳。晓彤错了好几次脚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地说:
“我该回家了。”然后,她找到顾德美,不顾对方的挽留,坚决要回家。魏如峰望着她,很想用汽车送她回去,可是,一转眼间,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对他很含蓄地微笑着,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结果,是顾德美的三哥负责送晓彤回去。
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开车,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边,打了个哈欠,微笑地说: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听出她话中有话,魏如峰就干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兴趣哦,我可以打听出那位杨小姐的地址来,只是先说说,你用什么来谢我?”
魏如峰转了一个弯,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地说:
“一场电影。”
霜霜眯起眼睛来,仔细地审视了魏如峰一会儿,但魏如峰脸上一无表情。
“一场电影,太少了吧?”
“那么,两场。”
“哼,”霜霜哼了一声,“小儿科!”
“开出你的价钱来吧!”魏如峰不动声色地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下次你陪我参加舞会的时候,不要把我丢在一边做电灯泡,自己去陪别的小姐,让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看样子还是真的生了气。“怎么?你还会缺少人陪吗?我看你早已应接不睱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车刹住,寂静的街道阒无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带笑地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说:
“你看什么?”
“我看——”魏如峰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霜霜浓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说:
“活见你的大头鬼!”
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动油门,把车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厦中驶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