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又如前些日子那样,从外面就能到里面烛火通明。
凌欣出城前在这里多次谈论军情,已经很熟悉了,可是这时竟然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人们会不会看出来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自信满满,会不会察觉到她迟来的忧虑……
大殿门边,韩长庚和杜方正在一起小声聊天,见到凌欣扶着寿昌的手连蹦带跳,瘸拐着与杜轩走过来,两个人相继问道:“姐儿的腿可好?”“头可还疼?”
凌欣行礼:“多谢干爹杜叔相问,我还好。”然后,她放低了声音说:“干爹,杜叔,我一直没有收到任何西北方面的信号,您们能不能带几个高手,往成儿那边去,迎迎他们?在他们来之前,给我个讯号,让我心里有个底?”
杜方点头说:“完全可以,关庄主他们今天在勇王府没来,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今夜趁黑走!”
韩长庚摇头说:“我要留在姐儿身边,杜兄带人前去就可以了。”
杜方也说:“对,韩兄还是该在姐儿这儿,姐儿现在有伤,身边要有人。”
凌欣看杜轩:“那你陪着你爹去吧。”
杜轩歪着嘴笑:“黑妹妹!咱们相识十多年了吧?你太不够意思了!”
凌欣撅嘴:“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轩掰手指:“那时落霞峰,你让我佯攻;那天出城,你又让我去佯攻,现在……”他凑到凌欣耳边小声说:“在城上我看破了你的心思,你又想把我支走,是不是?”
杜方一听,严肃地问凌欣:“姐儿为何要支走我们?”
凌欣急得摇手:“不是不是!我的确是需要人去找成儿!”可其实,她希望杜方带着杜轩离开,如果京城陷落,杜轩武艺不高,她不想杜轩留在这里。这算是她的私心吧……
见杜方怀疑地看她,凌欣忙说:“杜叔!我真担心成儿!他一个人带着那么多东西往京城来,戎兵大军到了,成儿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杜方觉得凌欣说的对,点头道:“好,我会帮着成儿前来解围。”
凌欣又叮嘱:“城外戎兵众多,您一定要小心哪!”
杜方说:“姐儿别担心,他们又不是一个人挨着一个并排站着,是有空档的,我们不硬闯,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过去。”他向凌欣示意,凌欣与他走到门边窗下,杜方说道:“姐儿,那天,我看到贺侍郎,那个……”凌欣脸红了,杜轩说:“姐儿,你一定要复婚哪!”
韩长庚听见,也走了过来,小声说:“是啊!姐儿!那天在牢里,你的名节已经给了贺侍郎!你叫了我这么长时间干爹,我是你的长辈!这事你得让我做主,你一定得复婚!”
杜轩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你们说什么呢?逼她复婚吗?”凌欣求救地看杜轩,希望他说一下贺侍郎的险恶,可是杜轩说道:“我当初就说不该和离!若是没有什么要命的事,怎么能轻易和离?那是不对的呀!姻缘,是缘分,不是随便就有的……”他比前两个还唠叨。
凌欣胸口压抑,她不知道这与当初贺云鸿被赐婚时的感觉一样,她也体会到了得人恩情,却不愿以婚姻之事回报的勉强。
她低了头说:“现在北朝的大军到了,咱们以后……再说这事行吗?”如果她输了,就没了以后,现在无需和大家吵这件事。
杜轩转了下眼球,杜方和韩长庚相视,同时叹了口气。杜方伸手将杜轩拉到身边,低声说:“轩哥,儿啊!我会尽快回来!你要……”
杜轩一挺胸:“爹!我都多大了!您还不放心我?”
杜方感慨地拍了拍杜轩的肩膀,点头说:“你……真不错!”
杜轩不满:“爹!是真棒!”
杜方笑了,又拍了下杜轩肩膀:“真不错!”
他向韩长庚抱拳行礼,杜轩也向父亲行礼告别,杜方转身离开了。
孤独客背着医箱走过来,与韩长庚互礼,凌欣和杜轩忙对孤独客行礼,孤独客笑着问:“姐儿可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扎扎针?姐儿挑剔,我就给你先用了针,再去扎贺侍郎,他肯定不会反对。”
凌欣一看又来个逼婚的,咬着牙对孤独客说:“您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兵临城下!”
孤独客耸肩,“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不早就知道了吗?”他又看了看凌欣的一身白衣,带着赞赏悄声道:“姐儿还是着女装吧,若是不开口说话,真是……不,还是男装!姐儿,听老夫的!明天记着穿男装!”
凌欣瞪眼:“您还老夫?!”
孤独客想了想说:“好吧,我日后不这么说了。”
杜轩诧异地说:“这不公平!我过去提过,您怎么不听?!”
孤独客脸一沉:“我不听又怎么了?”
杜轩忙说:“没事没事!您爱听不听!”
孤独客眯眼:“你小子不怕我了?”
杜轩马上说:“怕!我还是很怕您的!”
韩长庚催促:“姐儿快过去吧,陛下已经到了会儿了。”
凌欣看去,见柴瑞虽然脱了麻布孝服,可是一身白色衣袍,坐在正中桌子后面,赵震马光张杰和雷参将石副将一群军将都在桌子周围,余公公站在柴瑞身后。她忙进了门,其他人都跟着她,走向了大殿。
离柴瑞越近,凌欣越理解孤独客说的意思:柴瑞表面显得很正常,可是面容消瘦得露出颧骨,布满了红丝的眼睛里有种光,像是被压抑的一桶炸药,随时能爆炸。四个人在柴瑞前方丈余处停下,同时行礼道:“参见陛下!”
柴瑞木然地点了下头,韩长庚和杜轩到一边坐了,凌欣往桌子边慢慢地走去,自然瞥见贺云鸿躺在一边的担架里,眼睛半闭不闭,一副人兽无害的衰样子。凌欣这次可不会上当了,心头发憷,不敢多看。
孤独客走到贺云鸿的担架边坐了,问道:“贺侍郎可好?”
贺云鸿对他点了下头。孤独客将针袋拿出,在膝上展开,说道:“我问姐儿是不是要扎针,她那意思,是先给你扎……”然后找出了片白布开始擦针,一下下地,特别仔细。
凌欣听见了,深吸了口气,坚决不回头看!她走到桌子旁,坐在柴瑞的下首,关心地看柴瑞,小声问:“陛下?”
柴瑞没看凌欣,轻声说道:“我今日出殡了父皇,说是生无所恋,实不为过……”
周围听见的人忙纷纷说道:“陛下!”“陛下,不可如此!”“陛下,何出此言啊!”……
柴瑞看向凌欣,无力地说:“姐,你来安排吧,只要不降,我死了都无所谓。”旁边又是一片哀求声。
凌欣知道柴瑞连丧父母,心中苦不堪言,面对战败的可能,她也心情沉重,可还是强做轻松地说:“陛下!此时说这样的话,实在不到时候。守城之战尚未开始,就是我们最后败了,陛下,我也会安排您突围而出,我朝土地广阔,陛下要带着我朝军民与敌人周旋到底!”
厅中的人们都同声赞成:“梁姐儿说的对!”“陛下,后面的日子长着呢……”
柴瑞深深地看了凌欣一眼,一摆手道:“突围就算了,朕死守京城到底!”
赵震等人又一片反对:“陛下!”“陛下,江山为重啊!”
凌欣却感到柴瑞的话语里有了一丝活气儿,她端详了一下柴瑞,柴瑞的面容多了分坚定,而且她注意到,柴瑞用了“朕”字。凌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怎么能这么快地提突围?看来她的确没有了必胜的信心,一开口就泄露了心思!
那天与废帝对峙,凌欣曾说责任越大,负担越重。现在,她说过的话,都压在了她的心头。凌欣看向这一屋子人,深觉敬佩。她投身抗敌,是坚信自己有炸药,能赢得胜利。可是这些人,却从不知道有那样的利器,依然选择了死战。她夸夸其谈时,根本没有从心底意识到,她所谓的“明知是死局却要走进去”,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此刻,她才站到了与大家同等的地面上,看清京城一战很可能惨败,大概没多少人能幸免于难。
忽然,凌欣想起了蒋旭图要与她同生共死的那封信,就如她决定了出城就要断后一样,她曾信誓旦旦地说不降,柴瑞刚才说了要听她安排,她是个决策者,所以这次,还是会留在最后……可蒋旭图是个谋士,不见得要加入战斗,自己怎么能拉着他一起死呢?
凌欣原来已经决定尽快去见蒋旭图,但现在改主意了——生死之时,这种情感瓜葛最好不要那么紧密!不然日后死别时怎么办?!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还是看看战局的发展再说。
赵震说:“姐儿来得正好,我们刚要讲讲如今的局势。”
凌欣忙放下儿女情长,行礼道:“请赵将军明示。”她一改过去的张扬,语气很恭敬,赵震还礼:“姐儿不要这么客气。”他面向众人说道:“大家都知道,北朝大军已到城外,看军旗估计,加上原来已在城外的戎兵,该有三十万人,另有十五万左右的民众。”
张杰说道:“幸亏他们晚到了几天!北朝那些人也不等等?……”
凌欣狠狠地瞪了张杰一眼!张杰一愣,没再说下去。
赵震也无视张杰,继续说:“他们开始架设炮架,而且他们有攻城车,能升起十丈,靠上城墙……”
张杰见孤独客身边有个小凳子,就弯腰走过去坐了,小声说:“姐儿瞪了我一眼!”
孤独客哼道:“你活该!不懂事的小子!”
张杰不解:“我说什么了?”
孤独客在他耳边说:“北朝那些人不能等,是因为他们看出太上皇命不长了……”
张杰恍然点头,缩了缩身体,悄声说:“姐儿对我很照顾啊!”
孤独客看屋顶,张杰扭头问身后的贺云鸿:“贺侍郎好些了?”
贺云鸿斜眼看他,闭了下眼睛。
那边赵震说道:“京城外墙坚固,该能抵挡住北朝的火炮……”
凌欣举手说:“赵将军,可否容我说一句?”
她现在很得人尊敬,赵震马上停下,对凌欣点头:“请。”
凌欣慢慢地说道:“我去看过城墙被炸后的痕迹,基本可以肯定地说:京城的外城墙是守不住的……”
人们忙问:“什么?!”“姑娘肯定?!”“他们有那么多火炮吗?!”……
凌欣斟酌着,“我肯定,那种痕迹,是一种可以摧毁砖石的爆炸。如果量足够,该是能将城墙炸成秃顶,无人能守。他们既然能将攻城车那么笨重的东西都运来了,火炮也该做了不少。”历史上这个时期金破北宋都城汴梁时,就是用火炮将外城轰得墙内铺满碎石,几近废墟。凌欣过去觉得那是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跟自己没关系。可也许,真有命运这回事……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杜轩怕凌欣露出沮丧,大声说:“那又如何?!反正京城此时无人要降!没了城墙也要照样打!”
赵震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戎兵在城外将逃出的百姓一律砍杀,可见其豺狼之性。大家看出逃跑也会没命,此时只能全力抵抗,绝无降理!”
有人出声问道:“有百姓逃出了城?”
马光说道:“有百姓听信谣言,聚众闹事,下狠手将兵士们暴打捆绑,然后开了城门跑了出去。好在有其他兵将见状迅速赶来,将城门关闭了。”他向柴瑞行礼:“臣办事不利……”
赵震对柴瑞说道:“马将军那时在北城上指挥军队,分+身无术。臣现已让张杰张将军协助马将军,分管城中治安。”
张杰起身行礼道:“正是,臣遍查城中,发现废帝献王和与他亲近的几家家主带着护卫失踪了,想来那些出城的人,不见得是平常百姓,该是别有居心之人。”
他说完,厅中人们小声议论。
凌欣抬眼一扫,柴瑞面无表情,许多人都看向贺云鸿。贺云鸿闭着眼睛,神色平静,像是没听见大家的议论。
凌欣忙挪开目光,戎兵残暴,日后屠城,贺云鸿一定是逃不脱的……这次她救不了他了……
一时间,一种不甘化为戾气直冲胸臆:即使结局是败亡,还有个早晚!这时如果露怯,就死得更快!她就是败了,也要败在她能坚持的最后一刻!
凌欣开口说:“此时的关键,是要尽量延长抵抗的时间。我知道西域有个城市,破城后,还坚持了六个月,直到援军到来,合围之下,全歼来敌。在那场战斗中,保卫者步步为营,步步为战。一间屋子里,客厅被占领了,卧室还在战斗。一个制高点,双方可以轮流攻占十三次,谁也不放弃!士兵们倒下了,平民百姓就拿起他们的武器继续战斗下去,事后,人们发现百姓拿着武器,死在战壕中,从来不知道如何驾驭战车的工人,死在战车里……”
以往她演讲是为了给别人打气,此时更多是讲给自己——她需要从内心坚信,即使是穷途末路,她也敢走到底。
凌欣的语气再次强硬:“所以就守卫而言,就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巷战其实对守军有利,因为他们熟悉地形,可以伏击敌军,可以占据制高点,还可以制造齿形战线,取得相对优势……”
厅中的人们已经不止一次听凌欣讲话了,现在都习惯了她的鼓动,一齐看着她。过去凌欣总着男装,一身汉服,可是今日却是一身白色女装,还梳了发辫,若要俏,三分孝,她显得明丽照人。
凌欣说话间,贺云鸿睁眼看向凌欣。他的眼眉间带着种温情,嘴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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