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有位废帝说过“愿身不复生帝王家”。即位之后,高殷多少体会到了这种心情。他先是遇上亲祖母、亲六叔和亲九叔联合谋反,后来又遭到亲九叔雇凶刺杀,被原本的骨肉至亲一再背叛……愤怒积累的太多,以至于高殷已经变得麻木,他发现,堂堂天家,真心疼爱自己的长辈居然只有父皇母后。后者同样伤痕累累,甚至比儿子伤的更重。而前者——
前者先是彻底失踪,让所有人认为先帝已经崩殂,随后却在人间骤然重现,事先竟无半点风声透漏。对高殷来说,那一刻是如此美好,因为逝去的父亲就站在眼前;那一刻钟又是如此残酷,因为父子二人不仅被千万人所包围,而且相处时间又是如此短暂。由于高殷已经即位,父皇甚至不能留下只言片语,只能用凡人未闻的幽境术法,将关怀送入长子心中。
那是在英灵扫荡完死灵大军、陆续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先帝多留了片刻,但只有高殷能看到父亲的身影,听到父亲的叮嘱。他的遣词用句还是那么粗鲁,笑起来依然仿佛打雷,但短短数秒给出的赞许,却超过天保年间的总和。“果然是朕的种!”显祖文宣皇帝对长子即位后的各种所为,尤其是潼关战场上的表现完全认同,话中透出的欣慰,当即就令高殷热泪盈眶:
“以前朕说你‘只得汉家性质’,是朕错了!皇儿,替朕做好这个天下之主,守住大齐江山!”
高殷答应了。他答应了一千遍、一万遍,但这些誓言,却不能让亲情多留一秒。当太阳落下,当大军拔营,年轻皇帝又要投入到责任当中,独自一人扛下那份痛苦。从潼关到介休,从现在到未来,在剩下的生命当中,大齐天子高殷,都不会有第二条路可选。
……
“故,纵令巫祝入宫,亦无丝毫益处。”不知不觉间,年轻天子已经完成了回信。他是第一次写的如此之长,也是第一次遣词用语如此决绝。收到信后,幻想破灭的母后肯定会因此哭泣,但她至少还有幼子高绍德陪伴;相较之下,高殷这位长子不仅孤单一人,而且还有重担在身,必须马上把注意力转到公务上去。/这就是天家。每个人都要付出牺牲,每个人都不是纯粹的自己。/
三大摞奏章,一一批朱的话十个时辰都做不完。万幸的是,这当中只有很少几份连杨愔都不能做主,必须交由高殷亲自批复;剩下则是重臣们选出的“应注意事项”,虽然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已经根据天子授权做出处理,但仍然把奏章连同票拟一同送来,让年轻皇帝知道最近两个月国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照惯例,宦官们把需要高殷批阅的六份奏章提前捡出,放在各个文件摞的最上面。这当中有两件涉及各军镇夏收后的粮秣调拨、还有两件涉及秋收后各行台的官道建设,尚书省各部尚书在票拟当中提出的建议非常中肯,天子略略扫了一眼,随即批红;剩下两份则是吴越、西楚分别上呈的“国书”,这就需要花时间好好阅读了,不能随便敷衍。
西楚首领是大齐正式册封的汉津王,所以大喇喇地用了《汉津王上大齐皇帝书》的题目,活像刚赢了比赛的骄傲儿马。吴越非常自谦,只敢用《吴越节度使为勤王事疏》。不过,两份“国书”的内容倒是无甚差别,都是先义愤填膺地把朱邪赤心骂一顿,然后表示自己愿为圣上分忧,出精兵一军赴晋阳前线抗敌。
高殷同意了吴越的请求,允许吴越派遣号称“八百儿郎”,位居团练九都之首的向明都北上勤王,除了与战兵同等数量的八百辅兵外,还可以带上一千力夫、船夫。西楚的请求则被他婉言谢绝,这个割据势力去年刚遭水灾,境内一直不稳,与齐朝经常发生小摩擦,就像肉里倒刺一样令人难受。为了防止意外,高殷不但不许楚军北上,接下来还会给镇守巴蜀的戚继光一道中旨,让他严密关注汉津王东向嘞。
压在底下的那些“应注意事项”,则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既有灾害、救济、徭役、农田水务这样的日常行政,也有御史台针对朝廷重臣的“风闻奏事”。在最后一摞文件当中,甚至还有地方刺史专门搜集的民间童谣,再加上这些封疆大吏洋洋洒洒的内涵分析……
看过这些之后,高殷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扩编校侯队伍,把自己的情报网撒向全国。不过,也并非所有奏章都是又臭又长又无聊,第三摞最底下的两根粗壮书卷,抖开之后当即就让他眼前一亮,浑噩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晰。
那是侍中、中书舍人、待诏文林馆萨沃尔尤加关于殿试的一系列奏章合集,以及三套还没揭开糊名的考生卷子。四月二十一日,萨相公代替天子坐殿监考,随后又同中书侍郎魏收为首的六名待诏文林馆合作,有条不紊完成了判卷工作。他们给出了一份长长的名单,建议天子赐二百九十六名举子进士、同进士出身,同时还把一甲的三套卷子全拿了过来,请皇帝最终定夺状元、榜眼、探花。
去年,高殷为殿试做了上百个时辰的准备,甚至还打算在大庆殿来次事先演习,但战争却突然爆发,砸碎了大齐皇帝广收天下门生的梦想。虽然萨沃尔尤加官声显赫,魏收更是天下有名的大才子,有他们坐镇殿试绝不会出错,但旁观别人手谈,哪里比得上自己执子黑白呢?
萨沃尔尤加显然明白天子的心思,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高殷很乐意做这个裁判,虽然放榜要为此推迟半月,但他相信,有资格进京赶考的举子,对此肯定不会有太大怨言,八百里加急传递上谕的驿卒,反倒会更加辛苦。